关于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边缘化的问题,已经算是老生常谈了,讨论起原因,最常见的大致分为四类:
一类是读者不行说,经典语录有“不是当代文学不行,是这届读者太差了,绝大部分人文化素养几乎为零”、“请问在座各位,有多少人看过《xx》、《xx》和《xx》,认识xx、xx和xx呢?”一类是作者不行说,比如“人民群众喜欢,你算老几,自己躲进象牙塔,脱离了群众,就别怪群众不搭理你”、“什么年代了,还在写乡土文学和那些过时的东西,没人看不是活该”。一类是政治影响说,“就国内这动不动封禁的尿性,鲁迅在世他也写不出《呐喊》、《彷徨》”。还有一类是娱乐影响说,“现在都5G时代了,是游戏不好玩了,还是电影不好看了,干嘛一定要看书,讨论什么文学”、“现在人这么浮躁,谁还能潜心写作呢,一般伟大的作品都出现在乱世”。
一般情况下,大家都默认文学特指严肃文学,个人认为,其实从古至今,文学——尤其是严肃文学,一直都是小众文化。中国古代从西周时期的“学在官府”到春秋时期的私学兴起,再从察举制、九品中正制发展到科举制,大趋势下,受教育权是一步步下放的,但是直到民国,一字不识的文盲还是占了人口的大多数。
据著名历史学家章开沅考证,清朝末年识字者仅4000万左右,占当时总人口(以4亿计)的10%。清政府于1906年设立学部,令各省设立学堂,学生数量逐年增加,然而到1920年,小学生人数才不过5722213人(约572万),约占总人口比例1.4%。
然而即便有如此庞大的文盲人群,我们的古代文学成果不可谓不丰硕,说明他们的受众原本就不是这些数量占比极大却又文化水平低下的普通民众。古代由于文化传媒工具的限制,其文化传播通常是自上而下的,按文人(创作者)——上层文化精英(传播者)——底层知识分子(接受者)——普通民众(接受者)大致四步骤完成传播。而自下而上传播的作品起初都被文人们认定为“俗”文化,即可用于消遣却无法登大雅之堂的市民文学,直到其中出几部巨作或是一二大师,得到精英们的首肯和重新正名,遂成主流。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概莫如是。
小说的正名是从梁启超开始的,他从西方启蒙运动和日本明治维新中看到了小说的社会功用,提出“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并将小说推为“文学之最上乘”,呼吁小说界革命,一举改变了小说的文学地位。自此,小说从茶余饭后的消遣文学成为改造社会、给予国民思想启蒙的政治工具。
之后的五四文学和80年代文学虽在社会上有很大影响,其本质上仍是精英文学,传播方式依然是自上而下的。以当时大众不到百分之二十的识字率,鲁迅在小说里写孔乙己,写单四嫂子,写九斤老太,写祥林嫂,批判鲁镇的人们,然而假使有人把他的小说摊开摆在类似鲁镇地区的民众眼皮下,他们也未必意识到作者在讽刺他们。
因而,民众的文化素养一直不高,随着新中国成立后开展的扫盲运动和1986年实行的九年义务教育制度,至2018年全国文盲率为5.28%,可以说,如今这个时代才是民众文化水平最高的时期。那么为什么,中国当代文学却越来越不行了呢?
其一,精英文学的瓦解,文学商业化和互联网的兴起使得传统的自上而下的文学传播方式难以为继。前者在民国时期就已出现,代表流派有鸳鸯蝴蝶派、海派,有明显的世俗化、商品化倾向,一直遭到主流文学的攻讦与排斥。这个情形与当今文学届对网络文学的嗤之以鼻非常类同,但今时不同往日,相比五四文学对鸳鸯蝴蝶派的全面围剿,今天的主流文学显得非常式微,而网络上网络文学的声音异常洪亮。
严肃文学已经失去了它的土壤——内忧外患的战乱时代和风云诡谲的变革时期,它起初就是作为政治工具推向大众的,获得如此高的关注度原本就属于时局所迫,如今不过回归了它的常态。
另外,文学在90年代的商业化,使得作品的话语权逐渐交给读者与资本,迎合读者需求的作者获得名与利,成为畅销作家,出现在书店的柜台上,获得老板的亲自推荐。而无法吸引普通读者眼球的严肃文学,随着它质量的下降,连高端读者的需求也无法满足,日益边缘化,不是卖不出去就是被置之高阁,除非作品质量过硬、作者小有名气或者被大导演拍成影视作品。
互联网的兴起则进一步瓦解了文学精英们的话语权,崇高、伟大一类的词通通被解构,草根文化盛行,文学的大众化逐步成为现实。传统的文学批评理论已落后于时代,但新的文化批评理论还未建立起来,严肃文学创作者失去了方向,拒绝迎合国内文化消费者又不满足于国内奖项的他们,将视线转向了国际文学大奖。
由于之前中国国力的微弱,以及近代以来因为列强欺凌一直被迫学习西方的追赶心理,国内民众一方面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一方面以西方为标杆,潜意识里认定被西方认可的都是好的,从而导致一条新的自上而下的文化传播方式:严肃文学作家(创作者)——国内文化精英(传播者)——西方文化精英(传播者)——国内普通民众(接受者)。典型的例子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和获得雨果奖的刘慈欣,都在获奖后声名大噪。
其二,通俗文学的过度商业化,使得作品质量普遍低下。在严肃文学越走越狭隘的当下,通俗文学占据了主流,其中又以网络文学最为瞩目。我们知道,越是门槛低的事物越容易传播,也愈加大众化,免费的游戏一定比付费游戏受众广,不超过140字的微博一定比要长篇大论的博客更受欢迎,影视载体一定比文字载体传播快,因此,快节奏的互联网资讯打败了传统的报刊杂志,不受时间地点限制的电子书抢占了纸质书的市场,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网络文学以迎合读者需求为前提,凭借更快的更新速度、更短的段落语句、更通俗的表达方法、更便捷的阅读方式、更高效的互动模式、更低廉的销售价格等,打得出版文学溃不成军。
拥有低门槛优势的网络文学大举扩张的同时,吸引了很多想借此镀金的文化商人,他们利用网文的低门槛特点,顺遂市场潮流,制造出大批套路文,导致网文同质化严重。而这种现象将逼走有正常审美的读者,筛选出能接受套路化的小白读者,习惯了爽文套路的小白读者,大多很难接受一本节奏慢、稍有深度的网络小说,又由于其基数之大,主导了网文网站的榜单前列,进一步加深网文的商业化趋势,由此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此外,高频率的更新以及按字数收费的制度逼迫创作者们走向注水、降质的死胡同,给外界留下网文快餐化的印象。
综上所述,当今的中国文学问题其实就是精英文学和大众文学的割裂问题。不似古时舆论话语权掌握在上层精英手中,优秀与否均由他们裁定,底层知识分子和普通大众只能被动接受。如我国现实主义诗歌的源头——《诗经》在先秦时期虽多被时人引用,然而直至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其确立为儒家经典后,才被推上神坛。
再如我国浪漫主义诗歌的源头——《楚辞》在屈原生前的影响力仅局限于楚国上层文人,后来他以身殉国后,事迹与作品才得以在楚国广泛流传,但因为其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在它问世后很长时间内,并没有被纳入官方采集、整理、传播的视野,其他地区鲜有人知。到了汉代,由于汉高祖刘邦是楚人,汉朝的开国元勋也多为楚人,楚文化因此受到特别重视,再加上贾谊、司马迁、刘向等文人的极力推崇,《楚辞》逐渐与《诗经》齐名。
还有与李白同时代且才华不分伯仲的杜甫,生前籍籍无名,死后声名鹊起离不开大诗人元稹对其的大力称颂:“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可见即便在古代,由于交通的不便、信息的闭塞和文化传媒工具的局限性,无法获得上层精英认可的雅文化也很难流行起来。但因为雅文化的受众多是掌握舆论的文人和掌握权力的统治阶级,深受底层知识分子和市民喜爱的俗文化常常遭受污名化,再加上雅文化通常被用作人才选拔,得以大行其道。
而在目前这个已经发生过两次工业革命、正,在进行信息革命的时代里,社会生产力极大提高,信息传播的速度接近光速,舆论的话语权由精英下放至普通民众,大众文学取代精英文学成为主流简直是大势所趋。
然而占据主流的通俗文学被文化精英们嫌弃泛娱乐化严重,写作门槛过低,质量普遍不高;而质量较高的严肃文学则过于脱离群众,阅读门槛又高,越来越难引起广大群众的共鸣。双方完全无法理解彼此的阅读审美,出现了文化上的阶级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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