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地铁的指示牌和它横歪竖斜的道路一样令我这种生活在天津乡下的村民迷醉。在天津站地铁站里曲折迂回良久终于挤上三号线,我扒在车门旁边,看着手机上闪动的来电提示,从河南打来的陌生号码。
不需要任何的考虑思量,我知道电话那端等待着的一定是那个我熟悉的声音,一点点东北味儿,一点点骄傲,一点点欣喜和不被曾经的我熟悉的,只属于部队的疲惫沙哑沧桑。
这是我离开他的第196天。
故事就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讲起。
(一)
所有青春电影都有个欲扬先抑的开头。
就比如认识大将军的第一天我就无比讨厌他,发自肺腑。
那天天气好极了,他站在自己的座位旁边,靠着窗,背后是一圈明媚的光晕,对所有人得体地微笑,打招呼,主动交谈,灿烂得像春天第一缕破冰的阳光。班里所有男生女生各科老师纷纷在他写满真诚的帅气脸庞面前大开城门缴械投降。他迅速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也许我是唯一的例外。十五岁的我莫名给他的灿烂笑脸脑补出诸多不着边际的腹黑故事,就像我自动认定对所有人笑脸相迎就意味着虚伪一样毫无根据。
但无论今天看来是如何可笑,事实是认识他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坏印象的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并且日复一日开枝散叶无比茁壮。
自习课上刷题的间隙,我偏过头看向他在的方向,他皱起课间灿烂微笑的眉头,在卷子上奋笔疾书。我转过头去继续做题,轻蔑地,厌恶地,轻哼一声。
(二)
就像《匆匆那年》里陈寻因为方茴的冷淡态度开始对不起眼的她另眼看待,男生这种对不理睬自己的人分外注意的禀性仿佛与生俱来,优秀的男孩尤甚。我常常胡思乱想觉得这和天热要吃冰淇淋降温是一个道理。
总之,无论如何,成绩人缘桃花处处走运的主角终于决定攻克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人。
对他的态度开始转变的具体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他当时如何“讨好”我的具体细节几乎全部忘记。后来提起高一“敌对”时期的时候他说,当年我做语文课代表,早读的时候男生们只做口型不出声,只有他念得最起劲儿。他说有天早上他见我在连廊上自己站着问我冷不冷,那天我对他的态度就好了很多。
我听得大为疑惑,全然记不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如此意志坚定,怎么会被他施两个小伎俩就轻易攻城略地。
记忆里无比清晰的是,真正成为朋友,还是在分班以后的事。
(三)
阴差阳错分到同一个文科班以后,他帅气干净的脸上开始雨后春笋一样各种长痘。出于我根深蒂固的奇怪心理,我觉得他变丑以后不再像从前一样耀眼反而顺眼许多。
当时他一门心思苦兮兮地为情所困,我也正陷在成绩低谷的泥淖里头痛不已。看着他郁郁寡欢苦大仇深的样子,我从心底生发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式的惺惺相惜来。
后来课间的操场上经常可以见到两个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人,互相大倒苦水出谋划策。他辅导我薄弱的数学地理,我给他的恋爱大计筹谋分析。那年春天飘飘遥遥落下来的一层一层的花在记忆里无比清晰。我记得我们一起走过落花堆积的甬路,记得脚下软绵绵的感觉和微小的沙沙声音。同样记得无比清楚的,还有我们同盟关系的突飞猛进。
以后我们曾经无数次地回忆起这段时期,我的成绩终于从低谷里挣扎出来,他的恋爱大计却毫无起色最后分崩离析,那些漫长的难熬的日子,陷进低谷郁郁寡欢的时刻,还好我们陪在对方身边。那些无法代替无法忘记的陪伴开解和鼓励,比日后高三朝夕相处的日子更让我们珍惜。在教室里隔着很多人远远地看到你脸上的表情,尽管你极力掩饰我还是了然于心。好吧,我承认,尽管最开始我无比讨厌你,可是现在,我懂你。不需要任何的言语。
(四)
高三以后的故事从操场扩张到教室,变得人尽皆知。
我们两个的同桌在高三刚刚开始的时候先后离开学校,班主任一念之差下把我调到他身边。真正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的日子就此开始。
年底评优的选票上,几乎所有人下意识都把我们的名字写到一起。每场考试的成绩单上我们的差距不会超过三名。老师要找我们其中的一个“喝茶”,另一个人一分钟之内也会被叫出去。明明是坐在一起,自习课上还是会把纸条传来传去。他中午才买的杂志,下午自习课上一定拿在我的手里。
我曾经无数次地被问起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甚至是妈妈也常常忧心忡忡旁敲侧击。
后来我看了《那些年》,柯景腾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比情人饱满,比朋友坚实。那是,羁绊。”我可能永远不会喜欢上你,但有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我无比幸运。
现在我想起我的高三时代,记忆里没有披星戴月血雨腥风。我所能回想起的全部,是班主任督促我们学习的时候,每每以把我们两个调开作为恐吓我们的终极武器。还有,我自称本王封他做大将军,他宁死不受硬要叫我笨王的得瑟样子。我还记得他讽刺我聪明美丽温柔善良,我回敬他英俊潇洒聪明帅气。我记得高三的最后,我疯狂地爱上了在走廊上扔纸飞机,我记得我把飞机命名为大将军号,他嫌弃我丢人一次次偷偷扔掉。我记得我的纸飞机曾经撞到后来的省文科状元身上。我记得我们互相贬损互相嫌弃又一起刷题一起向前走的日日夜夜。
那是我最珍贵的回忆。
(五)
高考来得措手不及。
6月7号那天,我坐在学校送考的车上,恍恍惚惚像做梦一样。在考点门口大家推我第一个下车,希望穿着红T恤的我给班里来一个开门红。
我们班的高考成绩的确很好,只可惜我和他都各自考出了自己的高三最低成绩。回忆起拿到分数的那天像一场梦一样,我坐在教学楼门口,看着眼前模糊的无法接受的分数痛哭出声。那天上午拿到分数之前我还在高招会上看了自己心仪学校的展位,真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令我更加措手不及的是,传来了我的大将军即将入伍的消息。
那天我拿着手机呆立半晌,想象着两年的没有他的日子,觉得不可置信。高考前我们曾经想好一个去南京一个去上海,隔得不远还可以常常见面。当时踌躇满志以为未来尽在眼前,现实却是两年的无法见面。回过神来,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和兴高采烈。
他离开的前一晚我们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没有一个人提到即将到来的分别。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樱桃小丸子到惊悚电影,我们谈人生谈理想却心照不宣地不谈离别不谈爱情。
那天晚上之后,是两个多月的杳无音讯。我从没想过适应没有他的日子会这么难。高数课上我被旁边的人推醒,恍然间以为还是他在身边,然而抬起眼来,一个刚果女孩正在对我友好地微笑。我转过脸去,慢慢红了眼眶。我一直自认无比独立,那天我盯着眼前慢慢模糊的高数课本,意识到我所有的关于高中的回忆,都无法把他从中剥离。原来在他离开之前,我从来不是我自己。
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接到他从部队打来的电话,那天是下着秋天小雨的冷飕飕的夜晚,我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堵得严严实实的街道,担心不能准时赶回学校又急又冷忧心忡忡,来电提示音响起来,来自河南的陌生号码,他当兵的地方。一同坐出租车的同学惊讶地看着我的失态,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电话那头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我心疼不已,那个疲惫的略显沧桑的声音,是来自我熟悉的课间会唱歌给我听会用轻松的语调损我嫌弃我的大将军吗。两个月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无法想象。
从那之后,我开始不定期地接到他打来的电话。
我每每在电话上自动略去让我悲伤难过生气不已的事情,我不想徒增他的担心。有天晚上我正为我们的一个撰稿人毫无情商的行为愤怒不已,接起电话的一瞬间,他听到的又是我兴高采烈的没心没肺的喜悦声音。我不想让他认为,他对我的事情已经无能为力。
(六)
上次接到他电话的时候,他对我重色轻友,怀念校队队长而不怀念他的恶劣行径表示极大的愤慨。其实我何尝不想提笔讲述我们的故事,但是你可以完美地记录一个你青春岁月里的过客,却很难怀念那个陪你度过漫长岁月的人。
因为他一定在你身边,你转头就能看到他,只需珍惜,不必怀念。漫长的时间跨度,无数的发生在你们之间的故事,无法用语言来准确记述。过客成为你记忆里无可代替的美丽剪影,他却是那个来了就不会再离开的人。
茫茫人海,我们与多少人擦肩而过,与多少人套话连篇,有多少人成为我们生命中可有可无的色彩,最终被岁月覆盖。
而他是春天草地上温暖的阳光,夏天吹过山谷的风,秋天飘过的白云,冬天闪耀在山顶的冰川。
比情人饱满,比朋友坚实,那是,羁绊。
离开大将军的196天。
我接起电话,掩起旅途所有的心酸疲惫,用他熟悉的声音说,你好呀我的大将军。
我听到电话那头他同样欣喜的声音,小胖子想我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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