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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段比喻都荒凉

每段比喻都荒凉

作者: 华以唐 | 来源:发表于2018-09-21 21:38 被阅读0次

                                                     

    如果在一开始没有看到“由真人真事改编”这几个字,或许此刻读完之后我仍会在华丽契合的辞藻和人性的刻画描绘中走不出来,然后缓冲一段时间之后拍手叫好,惊叹作者的才华过人和残忍生硬。可惜的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曾经或多或少在这个女孩身上切实的发生过,小说可以说不读就不读,可在这个世界上却有个人还要继续活下去,我选择读完,因为这不仅是她的人生。

    那栋带有夕阳余晖照耀的金色电梯的那座楼房里,一层层屋檐下仿佛都漂浮着山雨欲来的乌云密布,在狭小的空间下逼的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小说里的比喻从开始的新奇诡谲到后来的直白干脆,让人看到那畜生的名字便心生寒意和恶心。

     “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她甚至不能义无反顾的去死,她读过的所有文学让她有自己的修养,也是脚镣将她禁锢在原地不得动弹,不让父母伤心,她只能强撑着自己活着,哪怕她每周还要准时去参加一次又一次的重创。因为不能死去,就不断说服自己,老师是爱她的,她也是爱老师的,一遍又一遍的深陷,最终万劫不复。“每天读书,一看到可以拿来形容她和老师的句子便摘抄下来,愈读便愈觉得这关系人人都写过,人人都认可。”她如此这般凄凉,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安慰着自己固执的说服着自己那是爱情的样子是那么凄凉。

     “我没法告诉你,他是怎样把我留在十三岁。我无人可说,我难以启齿,我活在禽兽对上一个受害者练习的喜欢我的言语里,也活在告诉自己要爱禽兽的言语里。”怡婷说她脏,母亲说能和老师在一起的女学生肯定很骚,伊纹的高领和长袖把她的话堵在了喉头,她只能把这些见不得人的呕吐物一遍又一遍的下咽,说服自己这是爱情,然后消化。那个原版的房思琪,永永远远的在国一时的教师节,在六楼的书房里,再未长大。而那个复刻的房思琪,为了自尊,为了不那么的不堪,她只能选择爱上老师,她所有的迎合,都是在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弱小又卑微的自尊心,就这样,在自尊与折磨的拉扯下,她没有别的路,只能走向毁灭。

    书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直指人心的各种比喻,刚开始看时便想到张爱玲作品中最著名的红白玫瑰,以及低到尘埃里的花,和爬满了跳蚤的生命的袍。像引人趴上去的栅栏般的钱一维的眼镜框;下雨时皮鞋从拿铁染成美式咖啡的颜色;刘怡婷看到思琪日记时像吃掉易碎饼干那样永远是遗漏的更多;最开始介绍那栋大楼时就暗指七楼是个尴尬的楼层;钱一维和许伊纹结婚时削成极尖铅笔头的西装剑领以及像长长红舌般似要吞噬一切的红毯,后来又有了茄子绀和虾红色的新鲜的淤青和狐狸或貂毛般老茶的颜色一样陈旧的淤青在皮肤上交叠;思琪第一次上出租车时拨开珠帘般的雨线,车顶雨滴溅开成琉璃皿;思琪对着自己脸颊的眼泪说那是她“对自己的乡愁”;老师嘴里每一句号都是思琪恨不得投下去的一口井;半老的女人用金榜上的姓名的一笔一划织成的遮住臀上橘皮纹路的黑纱;思琪身上的伤口像一道巨大的裂缝,隔开她和所有人;像从魔幻故事中幻化而成的乌托邦般的毛毛的珠宝店;听到他人唤伊纹“钱太太”时毛毛的心变成柠檬般又苦又酸还被削了皮榨了汁;连含在口中濡湿的沙沙作响的头发也变成自己在路树哭叶的季节铺满黄叶的大河;思琪给伊纹打电话一直说下雨来掩盖自己的悲伤,雨大到“像有个天神在盆地舀水洗身子”;那个毛毛见不到伊纹的日子都像是撕死皮般的日历,每一个都是从腌渍已久的罐子里再拿出的不新鲜的日子。那个世界,似乎永远是停留在夏天,整个蝉鸣得像电钻螺丝钉的夏天,柠檬蛋糕还是永永远远的,毛毛先生也是一样。

    看了林奕含生前的采访,采访中她提到,李国华爱思琪吗?也许是爱的,爱晓奇和饼干吗?也许也是爱的。但他更爱的,是他在一段段感情中华丽的演讲,他享受的是在一双双仰望的目光中膨胀起来的飘飘然之感和本能的生理欲望。只是单拿他的一些话出来,很难不去想这些话在另一种程度上的美感,但是,就像奕含自己所说的,这些话如果是毛毛对伊纹所说的,便会觉得圣洁而美好——“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或者“当然要借口,不借口,我和你这些就都活不下去了,不是吗”或者“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或者是“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这些话都很美,而另一方面,他的思想体系就有多么畸形,正是因为他的思想体系有多么矛盾,所以他对自己就有了无限的宽容。而这思想体系中破绽百出的裂缝,便是由各式各样的譬喻去弥补,最终坚不可摧。

    奕含说她每天会固定写作八小时,没有进食的状态,而在那八小时里她便十分投入,而故事本身与她的贴合程度使她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崩溃,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情绪的深渊里完成了这本书。我无法想象她每天起床梳洗去咖啡馆然后堕入情绪的深渊中挣扎的八小时是怎样度过的。我相信书中所有人经历的苦难的总和也不及奕含本身经历的炼狱,但她有种幻想,对美好的渴望和假设,让她创造出了怡婷,一个几乎和思琪同模同刻,只是脸蛋不同的控制变量法的运用,用书中的话说“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费兹杰罗,另一个拼图似的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费兹杰罗,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段落。”而怡婷在阳光下正常的成长,像茁壮的小树,春发芽夏开花,秋结果冬落叶,什么时候到了便有这个时候本该有的样子,可思琪呢,像失去根的标本,在那个教师节的午后,在那个书房永远的停止了成长,一年四季都是灰色的模样。我曾设想,也许也许,思琪母亲、伊纹、或者怡婷,如果有一个人,哪怕有一个人接纳了思琪,给她向前走一步的勇气,是不是结局便不会这么悲伤,但连这设想,都奢侈,比文字更难以挽回的,是现实中血淋淋的生命。

    最后复乐园一章中,伊纹告诉怡婷说“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做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能看到这个世界的背面”。在某种程度上,怡婷是幸存者,当我们使用“幸存”这个字眼时,常常想到屠杀,而在这种伤害下,除了幸存,确实没有更好的字眼,因为,幸存的何止是遭受过暴力而活过来的人,即使不是亲身经历,即使不是亲友,当我们看到新闻报道,看着五花八门的各种评价,看他们如何像施暴者一样施加暴力时,才恍然发现今天的自己又活了下来。伊纹对怡婷说“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设世界上从来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来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与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玩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同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一方面,多幸运怡婷至少还能刻板的活下去,可书页背后,奕含却无法再活下去,以至少平淡刻板的最普通的样子。

    林奕含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缘情而绮靡”,还有孔子所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而她对文学的信仰也正是痛苦的最根本来源,她是那么的深刻相信,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这五千年浩浩汤汤的传统语境,她对此深信不疑,也自我拉扯,并开始怀疑艺术中是否包含巧言令色的部分,可她太相信文学与艺术之美,顺而相信了它们的诚实与善良,可没什么会绝对善良,更不用说像艺术与文学这样的染缸,也许会有人保持本色,但更多的人很难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能保持纤尘不染,所以她才会在知道奈保尔虐打妻子时内心十分痛苦,后来萨伊德又说奈保尔是一个东方主义者,又有其他人点名奈保尔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小人。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她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一个人,然后便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相信了。

    如果说她的自缢,抑郁是主因,诱奸是根源,那文学便是最无辜的帮凶。她爱上的并不是诱奸犯本身,而是那个伪文人精心构建的用以诱骗小女生的如诗如画的语境。诚如她在《进学解》中写下“如果你与文学切割,承认兽性,或许我会过得好一点”“你对她们总一开始就谈文学,文学何辜,书页多么清白”,从坚信读李杜诗的一定是好人,到怀疑叩问艺术是否有巧言令色的成分,到最后恍然惊觉所谓艺术也不过是巧言令色而已,对于一个热爱文学、迷信语言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信仰幻灭更让人觉得绝望。这个女孩,纯粹到偏执,用生命诠释了所谓“慧极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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