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1931年阴历6月22，湖南冷水滩东南部小镇楚江圩的一个大户人家。而对于这个南方的故乡，我们五兄妹最初的记忆是在遥远的北疆牧场，从父亲口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父亲的故事很多。有的是参军打仗的军营故事，有的是退伍后考取医专后从倒数第一，跟上在课程并取得奖学金的经历，有的是怎么想起考试并获得国家二级篮球裁判、如何下矿挖煤死里逃生。再没有讲的了，他就会讲《三国演绎》、《西游记》、《水浒传》，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古书古事，但讲得最多的还是家乡的小镇——楚江圩。
每当做完农活、又恰巧父亲心情好，我就在哥姐的怂恿下，以小卖小，要求父亲讲一个故事。有时是寒意料峭的冬天，我们卷在被窝里，有时是繁空浩星的夏天，坐在门口的草坪上，准备好一个大茶缸的冷开水就开讲了。
父亲讲故事的本领十分了得，绘声绘色、激情满满，且还会在关键时候还要拿捏一下、卖个关子。不仅我们听、还引来周围小朋友听。就是同一个故事，被他重新一讲，还是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父亲讲起家乡格外有感情。尤其是描绘起楚江圩九街十八巷的繁荣景象，总是眉飞色舞，与我后来返乡看到的萧条十分不匹配。但我查了历史，楚江圩确实有过繁荣。楚江圩成街于明洪武年间，兴盛于兴盛于清末民初，埋落于90年代中期。民国时期号称是零陵县的小南京，比当时也是零陵县的一个镇冷水滩还要热闹，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那时，就有电影院、人民银行、卫生院、客栈、商行、作坊造。父亲说的的确没错，他生在楚江圩繁花似锦的年代，他完全有理由无条件热爱与留恋他的故乡。
楚江圩原来是原零陵县的棉、纱布、染布贸易集散地，光染布作坊就有三十多家，工人2000多人，以我家祖辈占的份额最大。楚江圩还是个重要的交通要道，是宝庆府（今邵阳）东安芦洪市一带挑盐工必经之地，每天伙铺人满为患。从港子口下湘江，经梁木铺过衡阳，经接履桥过零陵、宁远、道县。所产棉布远销广东、广西、江西、湖南各地。由于纺织业的发展，小镇的贸易受到冲击，走向没落。
父亲喜欢与我们聊老家楚江圩，他一开口就是：我们的祖辈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家大业大、家有良田万顷、拥有整个一条街的染坊！可惜父亲并没有太多享过这个家的福。父亲上面有一个大他11岁的姐姐、大他7岁左右的哥哥。父亲出生后不到三岁，我的奶奶去世。爷爷又给他娶了后妈，后妈对他很凶。父亲由我的曾祖母带大，在他11岁时，曾祖母也去世了。曾祖母走时，父亲独自一人在奶奶的坟上哭了一晚、守了一晚。
曾祖母走后，父亲的日子更加难过，没过多久、初二没有读完，辍学家中。父亲请求爷爷送他读书，未允许。父亲的教育就被定格在了初中肄业。父亲眼中的我的爷爷，是一个非常可伶的人。爷爷没有心思经商，喜欢古文、诗画，写得一手好字。由于不擅经营、又加上战事不断，家道很快败落。而我的后奶奶比较能干，嫁过来生了6个女儿，无儿子。经营上全由她支撑着，爷爷不管事、也做不了经济上的主。
父亲辍学后被安排照顾门店。然而他的确定是着迷于读书，总是沉浸在他的书中，来谈生意、卖布匹的，他概不理会。他如果看书，听不到周围任何人的声音。为此，不知挨了多少次打、被烧了多少书。一次，因为看书不知误了什么大事，被后妈一撑打过来，聋了右耳。但最后赡养后奶奶直到在90岁高寿去世，却是父亲，这又是后话了。
再后来，他实在受不了家中的气，就与兄长约着去参军。可阴错阳差，他的兄长、我的大伯，一个当年小学教书先生，参加了国民党，解放后下放内蒙。我父亲则于1949年10月初的一天，参加了解放军，参加了广东、桂林解放，也参加过东山岛的保卫战。
父亲参军就是想摆脱旧家庭的约束，怎料部队因故提前复员一批，父亲回楚江圩是1952年。这一次的回乡，让他心痛、悲凉。他又完完全全只剩下地主子女身份，许多人恨不得打倒他，再踩上一脚才解恨。工作上、生活中处处遭欺凌。他实在呆不下去了，大概呆了不到一年时间，他一个初中读了几天的人，硬是发狠考出了出去。父亲本来是考上了南京航空学院，右耳聋、体检不合格，转为衡阳医士学校。
父亲牢牢记住了上次复员的教训，毕业后也没敢申请回老家，而是到临近的一个市工作。在运动开始后，由于家庭成分和父亲耿直的性格，本不属于下放对象的父亲，很快被归入下放对象。下放，就意味着没有工作、下放回原籍。父亲知道楚江圩是他回不去的老家。父亲申请下放到内蒙，与先一步已经到内蒙的伯父一家会合，也算兄弟二人有个照应。天高地远或许还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样，楚江圩虽然是我们的祖籍，是父亲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他梦里萦绕的地方。但在后来的岁月中，父亲却总不敢靠近它、亲吻它。父亲也想叶落归根，他在晚年经常回老家，给爷爷修坟、为后奶奶厚葬。我们都懂父亲的心思，然而，祖爷爷坟上的草已经很高，爷爷外出逃荒家中只是一座空坟，几位同父异母的姑姑，嫁出去的人，做不了主的事。我们游离在外的儿女，对楚江圩的感觉，淡得无根无须。对那个小镇、那个地方，陌生而无奈。
如今，我父亲离开我们5周年了。我们将他安置在他最后工作过的风景秀丽郴州，我们为他选了风光最好的公墓，每年都可以去看他。我不知道，如果让他选择？如果允许，他会否选择，他那野草四起的楚江圩祖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