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是一场闹哄哄的Party，在一层复试小别墅里，她穿梭在化了浓妆的外国妞和刚出国门生涩试探自己口音的中国男孩中间，寻找几张入学报到时的熟悉面孔，昏暗的光线下，这些刚刚摆脱父母的男生女生，像吞下第一口烈酒一样兴奋，散发着青春的暧昧。
在这样的场合绝对不能落单，除非你有自信吸引最优质的男生来和你搭讪，你最好还是找几位女伴，假装很投入，不然你来派对的意义就没有了，这不是显示你独特的地方，把握不好尺度，没有人在意的独特变成一文不名的落寞。
赵子延找到了住在她对面寝室的中国女孩，上个月他们第一次见面，女孩笑着跟赵子延说，你好，你叫我Judy就行，赵子延愣了一下，心里冒出一句“一到国外就拽洋名，傻逼”，但她旋即答复：我叫Luna。
没多久，赵子延慢慢识得了用英文名的好，就像带了一张假身份证，给了自己重新做人的机会，以前没有人知道Luna，或者他们知道很多个Luna,恰恰不知道这一个，她有时间扮演这个Luna，把Luna塑造成她想要的人。
Judy夸张地给了Luna一个拥抱，身上浓重的香水味扑上来，连带她半裸的胸。她把Luna介绍给身边另外两个亚洲面孔的女孩以及一个西班牙男生。
Luna接过一杯香槟，音乐声很大，她和西班牙男生不得不进行“咬耳式”聊天。
无非就是：你从哪里来?来这里多久了？在哪个学校什么专业？住在学校还是租房？习惯了吗？
真他妈无聊。
可她愿意加入这无聊的热闹，她等这热闹太久了。
对赵子延来说，6岁以前，每年春节都有这样的热闹。
她的爸爸赵宏亮那时是四川省A市的二把手，逢年过节奶奶家楼下都是各种各样的车，上串下跳的中年男人把大大小小的礼物塞进奶奶家门，实在塞不下了，就堆在楼道口，来的人扯着嗓子喊“阿姨，我是XX县的XXX，您记得跟赵市长说一声，我来看过您啦！”
一开始，赵子延的奶奶还象征性地开着门，对每个人都点点头，后来索性把门关上，家里的狗叫得凶，她没工夫呵斥狗，也没法当着送礼的人说“狗日的”。
那时候赵子延在院子里玩，时不时会有人给她塞上红包，他们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姑娘，他们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就连跟她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都会刻意讨好她，好在她开心的时候把手里握不下的东西分给他们。
如果继续这么下去，赵子延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1998年除夕，电视机里，王菲和那英在唱
“那么快让我们拥抱拥抱拥抱彼此的梦想
你用温暖的目光迎接我迎接我从昨天带来的欢乐欢乐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一个陌生女人敲响了奶奶家的门。
她身后跟着两个男人。
“赵宏亮，我让医生检查过了，我怀的是男孩，你马上离婚。”
怪了，当时新买的电视机声音明明很大，可是赵子延回想起那天，感觉特别安静，安静得跟要窒息一样。全桌子十几号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哇”的一声，赵子延的妈妈李玉彬哭了。
这一声哭以后的事情，赵子延怎么都记不清。
究竟是她妈妈掀了桌子冲上去给了那女人一巴掌，还是她爸爸给了她妈妈一巴掌，还是那女人冲上来掀了桌子给了妈妈一巴掌？
想不起来了。
在推搡和争执中赵子延被甩到了墙角，无数张嘴在动，无数只胳膊在她眼前晃动、扭曲、撕扯，奶奶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别把娃儿伤到了！”
赵子延看到，奶奶把那个女人护在了身后，架势跟老鹰捉小鸡里的母鸡一样。
半个月后，李玉彬被送到了医院，她吞了30多片安眠药。
抢救回来的李玉彬带着赵子延搬到了城南。
那年夏天，天破了洞，没日没夜地哭，整个长江流域暴雨连绵，城南的臭水河溢出水来，大人们不让孩子出门，说是“发大水了，会淹死人的”。
电视上确实是那么说的，每天都在通报，有多少武警官兵前往灾情一线。
李玉彬在窗前坐了好几天，有一天打着伞牵着赵子延下楼，她们走到离臭水河一百米的地方，水没过赵子延的小腿，赵子延没敢说一句话。站到天擦黑，李玉彬又牵着赵子延回家了。
“你以后可以留长头发，可以穿裙子，也可以玩洋娃娃了。”李玉彬说完这句话就去给赵子延做饭了。
从此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李玉彬深居简出，寡言少语，赵宏亮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另一个城市，带着他的儿子老婆。
如果是剧情，太俗套，可这是生活。
赵子延在压抑的冷清里度过了15年，终于离开了那个该死的地方，投入这场空虚的热闹。
Luna跟西班牙男生Paul聊起伍迪艾伦的电影，Paul喜欢《午夜巴塞罗那》,而她喜欢《赛末点》。
“我喜欢赛末点的结尾，人人都说恶有恶报，但这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如果你有信仰的话，可能你的上帝会这样教育你，中国人讲究因果轮回，什么因果轮回？全是骗人的，在中国，过得好的坏人到处都是。”
“是吗？那你愿意做一个过得好的坏人吗？”
Luna还没来得及回答，塞在热裤里的手机就开始疯狂震动起来，她掏出来看了一眼，是她妈妈，李玉彬。
她没有接。
“要是有机会的话，我想做个坏人。但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坏人的能力。”
电话又震了。
她对Paul做了一个表示歉意的表情，一只手接起电话，另一只手堵住耳朵，穿过人群到门外。
“子延，你爸爸出事了，你听到了吗？你爸爸出事了……”
“喂？妈，你声音大点……”
“你爸爸被抓了，在开会的时候被带走的，你现在马上找银行把你卡里的钱都取出来，在我联系你以前，千万别联系我，别往国内打电话了…….”
“什么？妈你说什么？什么叫别联系你？他出事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喂？喂？喂？妈？妈…….”
电话那头的盲音让赵子延脑袋一片空白，她回拨电话，对方已经关机，她起身来回走，像没回过神似的再次查看通话记录以确认真的是李玉彬给她打了电话，她自顾自地念叨”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机械回拨电话，仍然关机。她拼命翻动通讯录，拨打那个很久很久没有拨过的电话，也是关机，她把其他能想到的可能相关的人的电话都打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接她的电话。
她感觉胸口堵得发慌，堵着堵着，大喊一声”啊”，把电话扔了，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一样，喘不过气。
“什么情况啊，什么情况啊！”她用拳头捶地，恨不得凿出个所以然。周围三三两两出来透气抽烟的人，都朝她看去，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听情况。终于，一个陌生男人走过来，小心翼翼弯下腰：“嘿，你还OK吗？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我随时可以……”
“我不OK,我不OK,你滚，你滚开！”
她鼻涕眼泪一大把，声嘶力竭。
“赵宏亮，我操你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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