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赶走了跟在我身侧寸步不离的侍卫,然后一个人爬上了这座皇宫里最高的宫墙。
有风吹过,我站在高高的墙头上,张开双手,闭上了双眼,任由清风吹过我的发梢,扫过我的脸颊。
大红色的衣裙在宫中翻飞,翩翩起舞,一定像极了天边那残血。
扶翠,你看到了吗?害你的人已经死了,她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是否,可以瞑目了?
扶翠,你一个人在那边,一定很孤独吧,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扶翠,我今天特意穿了你最喜欢的那套大红色衣裙,你说红色显得喜庆,所以我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穿它最合适了。
扶翠,你会怪我吗?怪我没有听你的话,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全天下最繁华,也是最无情的地方。
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很快。
永远的离开。
风似乎又大了一些,我往前移了一小步,整个人都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隐约听到背后似乎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可我却一点都不在意,他们爱做什么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尽情的去说,尽情的去做吧。
反正,都与我无关。
如今,我既大仇得报,心愿已了,这个世界上,便再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风势渐大,吹得我的衣袍猎猎作响,我闭着眼,嘴角含笑,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只不过,这难得的安宁,很快便被人打破了。
“皇上驾到——”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黎儿!”声音渐近,熟悉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丝慌张。
我终于睁开双眼,回头冲他嫣然一笑,“你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见我笑,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大概以为我在跟他闹着玩,所以看向我的眼睛里便不由得带了一丝怒意,“你爬那么高作甚?要是一会摔下去怎么办?”
他总是那么喜欢生气,一生气就喜欢冲人大吼大叫,就比如在,他又开始不顾形象的冲身边的人大吼,“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把黎妃娘娘扶下来!”
果然有人试图走过来,可我却蓦的敛去笑容,厉声喝道,“都别过来!”
来人猛然止步。
萧湛的脚步亦是一顿,他放柔了语调,小心翼翼的哄我,“好好好,不过去,那你自己下来好不好……你看你爬那么高,太危险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无声息的移动脚步,试图靠近我。
可这一切,都没逃过我的眼睛。
“我说了,都别过来!”我一边呵斥,一边又往后退了一小步,一时间,引得围观的太监宫女们又是一阵尖叫连连。
这时候,我已经只剩下脚后跟还踩在宫墙上了。
萧湛终于意识到我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时,眼中的慌张不知不觉又多了几分,他冲着我连连摆手,“好!好!不过去,朕不过去,黎儿,你先冷静一点……有什么话,咱们回昭和宫说好不好?”
昭和宫……我微微眯起了双眼,从我这里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对面的昭和宫。
那座金碧辉煌,奢华无比的宫殿,从这里看去,竟像极了一个鸟笼子。
可我却不想再做那只整日都被关在金丝笼子里的鸟儿了,我想出去看看,去看看外面自由的天空。
“萧湛,我要走了。”
我等他来,其实就是想再看他最后一眼,我从来都没告诉过他,其实,从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了他,所以那时候,我才会不顾一切的冲出去,替他挡下了那两箭。
可是如今,我累了。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你要去哪里?”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往后一扬。下一刻,我整个人便像断了线的风筝,极速的向下坠去!
再见了,萧湛。
“不!不要!阿漓!”
我听到萧湛撕心裂肺的吼声,我看见他一脸惊慌的冲到宫墙边,伸出手却抓了个空,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他叫我,阿漓。
往事重重,纷至沓来。尘封的记忆,犹如泄了堤的洪水一般,疯狂的朝我涌来,瞬间便将我淹没,而我脑海中的那些凌乱而破碎的记忆,终于拼接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
我叫姜漓,是西梁国唯一的公主,我还有个哥哥,叫姜溥,他长我五岁,便是西梁国的太子。
萧湛是我五岁那年,父王从乱葬岗上捡回来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七岁,瘦得皮包骨,饿得奄奄一息,父王废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救回来。
初到皇宫,他看谁都是怯生生的,也不爱说话,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戒备。
再大些的时候,等到他熟悉了宫里的环境,父王便让他做了哥哥的伴读。说是伴读,可私底下,他的吃穿用度并不比我和哥哥差。
父王说,他很可怜,要我多陪他玩,还要我叫他哥哥。
我才不要叫他哥哥,我的哥哥只有一个,那便是我大西梁国堂堂太子殿下,而他,只是一个连自己父亲母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孤儿,他没资格做我的哥哥。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所以只会连名带姓的叫他萧湛,然后颐指气使的让他去办一些根本就办不到的事。
他若是办好了,我就推说他只是侥幸,然后随手赏他个不值钱的玩意儿。他若是办不好,我就嗤笑他无用,罚他顶着水缸站在烈日下面,动一下就加一个时辰。
我哥哥也不喜欢他,所以总是想方设法捉弄他,看着他出丑的样子,我们俩便丝毫不顾忌的哈哈大笑。
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恼,依旧每天屁颠屁颠的跟在我和哥哥的屁股后面,像个小跟屁虫一般。
父王带哥哥出宫去打猎去了,我一个人闲得无聊,便偷偷跑到御花园爬树捣鸟窝玩,可是却被萧湛发现了,几番劝说无果,他干脆直接爬上树来,强制性的将我拎了下去。
那时候,我十岁,他十二岁,他已经被我高出了一个头还要多。
“你放开我!”我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得,心中气愤不已,便想也没想,直接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他终于肯把我放下来,然后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跟个小狗一样,喜欢咬人啊!”
“你不服啊?不服你有本事咬回来啊!”我一边挑衅的望着他,一边撩起袖子,露出我雪白的藕臂。
我知道他不敢,所以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可是,他却红了脸。
我甚觉无趣,便转身跑开了,没想到,他又像个跟屁虫一样追了上来,“公主,你慢点!”
我终于不胜其烦,回头冲他吼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烦诶!”
他蓦然止步,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是我所看不懂的苦楚。
萧湛终于不再整日跟在我身后,追着我喋喋不休的叫我公主了,因为,他被父王送到了军营里。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欢呼雀跃,心想这下可好了,终于没人管着我,我可以想爬树就爬树,想捣鸟窝就捣鸟窝了。
可是,很快我便觉得腻了。
我开始怀念他日日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日子,我第一次觉得,没有萧湛的皇宫,竟是那样的乏味又无趣。
我一遍一遍的问嚒嚒,问她萧湛什么时候回来?问她萧湛回来了吗?问她萧湛为什么还没回来?问她萧湛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嚒嚒看着我但笑不语,有时候被我问得急了,她便笑着摸着我的脑袋道,“咱们的公主,终于长大了。”
我那时候,并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只想知道萧湛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既然她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别人,总有人会告诉我的。
我跑到御乾殿外,逢人便问,“你见过萧湛吗?你知不知道萧湛什么时候回来吗?”
可无一例外,他们都纷纷摇头说不知道,或者说,只是单纯不想告诉我。
我没有办法,只能去找父王,我哭着在地上打滚撒泼,要父王把萧湛召回来,父王只是摸着我的头道,“阿漓,湛儿是男孩子,他跟你不一样,必须要建功立业,要不然的话,以后谁家姑娘肯嫁给他?”
“我不管!我不管!”我开始跟父王耍赖,“我就要他回来,要是以后没人肯嫁他,那我嫁给他!”
我不记得那时候父王跟我说什么了,我只记得,那时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萧湛回来陪在我身边。
那一年,我十二岁。
父王终究还是没把萧湛召回来,而我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
听说他骁勇善战,勇猛无敌,军中无人不对他称赞有加。
听说他立了军功,被封了都司,官居四品。
听说他受了伤,被利箭刺穿了肋骨,命悬一线。
我拿着绣花针的手猛地一抖,尖锐的针头刺破了我的手指,鲜血滴在手中那只被我缝得歪歪扭扭的香囊上,很快便晕染开来。
从那以后,我每日除了绣那只被我拆过无数次,又重绣过无数次,却依旧丑得要死的香囊之外,又多了一件事,便是跪在佛前,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我的性子安静了许多,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像个野丫头,父王说,我终于有了些公主该有的样子。
菩萨大概是听到了我的祈祷,并被我的诚意所感动。
因为,萧湛终于要回来了。
那一日,风很大,我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裙,不顾侍卫的阻拦,爬上了皇宫里最高的那面宫墙。
我想,这样的话,他便一眼就能看见我了。
我终于见到了他。
三年未见,他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不少,可他的面容,依稀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听说你要嫁给我?”
他看着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不是在笑话我,嚒嚒说,女孩子家家的,不能动不动就说嫁,不然会被人笑话的。
我才不在意呢!
我踮着脚尖从宫墙上跳下来,示意他将手伸过来,他虽觉疑惑,却还是乖乖照做。
可我却发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他吃痛不住,却并未缩回手,只是看着我皱眉道,“你怎么还跟个小狗一样,总是那么喜欢咬人?”
我抬起头来,一脸认真的望着他。
“如果你喜欢小狗的话,那我嫁给你。”
萧湛愣了半响,突然吃吃的笑了起来,笑罢,他背过手去,将掌心向上,“拿过来吧。”
“什么?”我低了头绞着手指装做听不懂他的话,其实我并不是不想给他,只是那香囊实在太丑了,简直有违本公主的形象。
“你绣给我的香囊啊!我都看见了!”萧湛的语气,十分的理所当然,带着一丝无赖的味道。
大概是见我没动,他干脆直接伸手过来,将香囊夺了过去。然后高高的举起来,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着,嘴里还啧啧叹道,“公主啊,不是我说你,你这香囊是我收到过的最……”
“喂!”我气得直跺脚,伸手便要去抢,“你不要脸!谁说这是本公主绣给你的了!你快还给我!”
“最特别的礼物。”他突然低下头来,一笑便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白牙,“我很喜欢,我会一直一直带在身上的。”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第一次在他面前红了脸,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那……那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再给你绣个更好的。”
萧湛只在宫里呆了三天,便又被急急的召回了军中。
走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一定要等他,等他当上大将军的时候,他就回来娶我为妻。
他说,我是西梁国唯一的公主,一定要大将军才能配得上。
他这一走,便是整整三年。
我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等待,幸好他时常有书信回来,总算能稍稍缓解我的相思之苦。
听闻他第一次领兵便大获全胜,一时间声名鹊起。
听闻他深受将士们爱戴,已经逐渐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听闻他英勇无敌,只要敌军一听到他的名字,便闻风丧胆,退之唯恐不及。
听闻短短三年时间,他为西梁开疆拓土,攻下城池十余座,收服俘虏八万余人。
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当上了大将军。
他在信上跟我说,他已经跟我父王提了亲,父王答应他,等他攻下泸北,就将我赐婚给他。
他说,“阿漓,你一定要等着我。”
他叫我阿漓,他说他会娶我为妻。
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听说沪北一战,打得并不顺利,军中出了叛徒,萧湛的军队伤亡惨重,节节败退,连失两座城池。
我不知道萧湛的情况究竟糟糕到了什么地步,我只知道,宫中日日都有加急的战报送来,而我的父王,一夜白头,连宫中的禁军都有一大半被调去增援。
他再没有书信回来。
可我却坚信,他一定会回来。因为他说过,他会来娶我。
我捏着新绣好的香囊都坐在高高的宫墙上,遥遥的望着北宫门的方向,三年前,萧湛就是从那里出去的。那时候,我跟他说,等他回来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等他。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他,等到他回来为止。
“捷报!捷报!沪北一战,萧将军大获全胜!现已班师回朝!”
“捷报!捷报!沪北一战,萧将军大获全……”
我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平安无事,他一定会回来娶我的,我就知道,他绝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那天,天气很好,有风无云。
我盛装打扮,一大早便来到了那高高的宫墙边,像往常一样,爬上墙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北宫门的方向。
我打听过了,萧湛的军队会直接从北宫门进来,绕过禧延宫,直达御乾殿听封论赏。
我想,虽然我不能马上就见到他,可是,我却可以像上次一样,让他第一个就看到我。
我一直等啊等,从旭日东升等到夕阳西下,也没能等到萧湛。
我已经等不及了,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所以我想去御乾殿找他,可是我才刚抬出脚,还没下宫墙,却突然听到一声熟悉而凄厉的惨叫。
“公主!快跑!”
是嚒嚒的声音!
我慌忙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一个士兵手握长剑,猛地对着嚒嚒的腹部刺了下去!
霎时间,鲜血四溅!
“快跑!公主!萧将军反了……”嚒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终于不甘心的咽了气。
她说,萧湛反了。
不!这怎么可能!半个月以前,他还来信跟我说让我一定要等他,他说,等他攻下泸北,他就会回来娶我!他怎么可能会谋反!我不信!这不是真的!
我想去找他问个清楚,可是,就在这时,杀声四起!
“众将听令!西梁王年老体衰,自知不堪大任,甘愿退位让贤,并已服毒自尽!西梁太子昏庸无能,亦被斩于御乾殿!我等欲拥萧将军为王,尔等若想活命,速速归降!”
我父王死了……我哥哥也死了……萧湛,他真的反了。
我第一次被人拿刀指着,便是在我十五岁那年。
那时候,我满心欢喜的穿上最华丽的衣裳,站在高高的宫墙上面,等他凯旋归来,等他娶我为妻。
可是,我等来的却是我父王和我皇兄的死讯。
逼宫,谋反,我从来没想过,这两个词会和萧湛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我现在高高的宫墙上面,泪眼婆娑的看着他,我身上还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衣裳,我手上的香囊,是我熬了三个晚上,不眠不休的替他赶制出来的,只因三年前,他走的时候,我曾许诺说,等他回来,我要绣一个更好的给他。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父王对你不好吗?十年前,是他将你从乱葬岗上背了回来,他把你养在身边,教你读书写字,教你骑马射箭,是他让你从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变成了鼎鼎大名的将军!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我声泪俱下,一声接一声的质问她。
“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黎明百姓。”萧湛甲胄在身,风华依旧,可他的脸上,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柔情,就连他说出来的话,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先皇的大恩大德,萧湛自会铭记于心,我也会以太上皇的名义厚葬于他,至于姜溥,他昏庸无道,残暴不仁,死有余辜!”
好一个死有余辜!我竟然从来都没发现,他会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一个人!
没错,我哥哥的性子是暴躁了些,小时候也没少欺负他,可是,他就算有再多不是,他也罪不至死啊!更何况,他还是西梁国的太子!是皇位的继承人!
什么昏庸无道,残暴不仁!那只是萧湛的借口而已,我哥哥不死,他又怎能名正言顺的登上皇位!
“那我呢?”我看着他冷笑,“本公主飞扬跋扈,蛮横无理,是不是也是死有余辜!”
“阿漓……”萧湛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忍,他上前一步,朝我伸出手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将会是我的新王后。”
新王后……哈哈……
我像是听到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仰天狂笑了起来。
新王后,他杀了我的父兄,逼宫篡位,他竟然还妄想我嫁给他!做他的王后!
“萧湛,我有话想要问你。”我止了笑,语气悲戚无力。
他点了点头,示意我问。
“泸北一战,听闻军中出了叛徒,所以才导致我军伤亡惨重,我想知道,这是是真是假?”
萧湛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而我,心中已然明了。
我一直想不通,宫中守备森严,又有十万禁军把手,他的逼宫行动怎会进行得那么顺利,现在我明白了。他其实早就有了反心,只是碍于禁军的势力,所以才想出了这样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那时候,沪北战事告急,我父王连想都没想,直接拨了八万禁军去前线增援,却万万没想到,竟正好中了他的奸计!
罢了……自古成王败寇,我终究是输了。
“好!好!”我凄然一笑,然后缓缓的闭上眼睛。我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阿漓!”萧湛似乎奔了上来,语气里已然带了一丝惊慌,“你要做什么!”
原来他也会觉得害怕吗?
我猛地睁眼,声音凄厉,“萧湛!我姜漓在此发誓!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我突然转身,纵身一跃,隐约听到萧湛撕心裂肺的吼叫,恍惚间,我看见他腰间挂着的,正是我三年前送他的那只香囊。
以前,我总是固执的认为,一个人倘若抱了必死的决心,那么不管怎样,他都可以如愿以偿。
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
因为我从那高达十余丈的宫墙上往下跳了两次,却两次都没有死成。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是老天知道我大仇未报,不愿让我死不瞑目。
1.黄泉碧落,与君相随(二)
其实,当我得知我并不是真的林青黎的时候,关于我的真实身份,我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我竟然会是姜漓。
——那个传闻萧湛爱得死去活来,用她的名字做了国号还不够,还要收集满满一后宫跟她长得像的女人,借此日日夜夜来怀念她的前朝公主,姜漓。
不止是我,整个东漓国除了萧湛以外,恐怕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
这件事,就连扶翠都不知道,可见他是有多谨慎。
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从不让人提起“漓公主”这三个字了,他是怕我想起过往的种种,然后找他报仇吗?亦或是,他以为,他给我换张脸,换个身份,甚至抹去我的记忆,就可以一劳永逸,永远的把我留在他的身边了?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
他万万想不到,当我第二次从那座宫墙上跳下去的时候,我不仅毫发无损,还恢复了记忆吧。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冷笑着转动着酒壶上的机关,心中狠毒一片。
隐约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传来,我慌忙放下手中的酒壶,回头正好看见萧湛踏月而来。
稀薄的月光,照得他长身玉立,风采依旧,有那么一瞬间,我心中竟有那么一丝不忍,我想,或许我还是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还如以前一般,继续以林青黎的身份活在他身边,与他朝朝暮暮,白头到老。
可是,一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又逼着自己硬起了心肠。
他说得没错,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永远也不会有转圜的余地。
“今日昭和宫怎得这般安静?”萧湛见四周空无一人,便略带疑惑的问了一句,“伺候你的人呢?莫不是又偷懒耍滑了?”
“臣妾让他们都退下了,人多口杂的,吵得臣妾头晕眼花。”我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自然一点,“怎么,皇上不喜欢臣妾亲自伺候吗?”
“自然是喜欢的。”萧湛轻笑一声,然后揽了我在桌旁坐下。
我亲自替他斟了酒,“批了一天的折子,怕是累坏了,这是臣妾新制的桂花酿,皇上尝尝味道如何。”
萧湛不疑有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不错,唇齿留香,醇而不烈,确实是好酒!”
我见他十分受用的样子,竟觉心痛难忍,怕他看出端倪,我忙低了头,“是吗?那臣妾也尝尝,看看是否正如皇上所言那般好。”
我端了桌上的酒盏就要往口中送去,结果,酒未入口,手中的酒盏却被他夺了过去。
“你身子不好,就别喝了。”萧湛看着我笑,说罢,也不等我回答,便自顾自地将手里的酒盏送到了唇边。
“皇上!”我情急出声
他似乎悄悄顿了一下,却依然还是将那杯酒喝了个一滴不剩,末了,他还咂了咂嘴,似乎意犹未尽,“确实是难得的好酒,朕已经很久没喝过这样好的酒了。”
他干脆弃了手中的酒盏,直接拿起桌上的酒壶,笑语盈盈的盯着我,“黎妃不介意把这壶酒都给朕吧?”
我心突然开始狂跳起来,我以为我已经麻木了,可我当我面对他的时候,我却依然觉得疼,从脚底到头顶,从肌肤再到五脏六腑,密密麻麻的疼,就像疯狂滋长的野草,一路延伸到我骨子里。
眼看着他已将酒壶送到嘴边,我再也忍不住,扑过去夺了他手里的酒壶,顷刻间,泪如雨下,“别喝了,不要喝了,酒里有毒!你别再喝了!”
没错,酒里有毒,是我亲自下的毒。
可我终究还是心软了。
萧湛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良久,他才轻声道,“我知道。”
我猛地抬起头来,心中酸楚,泪眼婆娑,“为什么?你既知酒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
“因为……”萧湛低下头,抬手抚上我的脸颊,笑容苦涩,“因为我不愿再看你难过,我已经让你难过得够久了,阿漓。”
他叫我阿漓,他也没有自称“朕”。
手里的酒壶缓缓滚落,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
我的身体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连带着我的声音都不由得带了一丝颤音,“你都知道了?”
“从你醒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你的眼睛从来都不会骗人。”他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悲戚荒凉,“今天是你父王的忌日,十年了,我一刻也不敢忘……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是我没想到,它来的竟这样快。”
快吗?他让我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在他身边呆了七年,整整七年,我浑浑噩噩,竟不知自己日夜面对的,却是自己杀父灭国的仇人!
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自私的将你留在我身边,哪怕让你顶着别人的名字,哪怕你已经忘了我,哪怕……我连光明正大的去爱你都做不到。”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所以,让我以林青黎的身份活下去,当真是你的旨意?”
他点点头,眼中痛楚难掩,“当初你从宫墙上跳下来,五脏俱损,我访遍名医,总算将你从阎王爷里抢了回来,可你那时身心受创,前尘往事俱已忘却。恰逢林老夫人带着重病的二小姐前去寻医问药,可二小姐早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我只你前朝公主的身份,必会让你痛不欲生,又私心不愿让你怨恨于我,所以才替你改头换面,并设计将你带进宫。”
“设计?”像是有一击重锤狠狠的砸在我胸口,直砸得我站立不稳,摇摇欲坠,“那日的刺杀,林老将军……”
“是我事先就设计好的。林老将军痛失爱女,悲恸不已,他知你真实身份以后,便跪在我面前自动请缨,愿以其性命,换你正大光明的入宫,只求我保林家永世太平,我答应他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轻轻的笑,“我只想把你留在我身边,阿漓,我欠你实在太多……”
“我其实一直都不信你真的会逼宫弑君。”我望着他,泪水扑簌而下,“为什么?当初,在你给我的信里,你明明说会回来娶我的,为什么?不要再跟我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黎民百姓的鬼话,我父王在位的时候,天下并没有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哪怕十年前,真相已经赤裸裸的摆在了我的眼前,十年后,我还是想让他再亲口告诉我一次。
或许是为了更彻底的死心,或者是期盼他能反驳,告诉我那只是一个意外,或者说误会。
萧湛偏过头,苦笑道,“如果我跟你说,逼宫其实是你父王的旨意,你会不会信我?”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
“你说什么?”
“还记得当初的泸北之战吗?”萧湛看着我道,“当时,军中确实出了叛军,而这叛军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哥哥,姜溥。那时候,姜溥与泸北王勾结,意欲瓜分西梁国,你父王知晓此事,一夜白头。”
“你撒谎!”我猛地起身,气急败坏的冲他吼道,“我哥哥不可能会这么做!他也没理由这么做!他是西梁太子,西梁王的位置,迟早都是他的!他根本犯不着让自己背上杀君弑父的罪名!”
“他有。”萧湛抬头,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灼灼,“因为你父王从来都没想过要将王位传给他。”
我父王从未打算传位给我哥哥……不,这怎么可能?我父王就只有我和哥哥两个孩子,如果他没想过将皇位传给哥哥,那会传给谁?
莫非是……
“你猜得没错。”萧湛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缓缓道来,“你父王当初将我带回宫,就是将我当做储君来培养的。当时,他曾留下一道密旨,说倘若姜溥安分守己,他便封他一个闲散王爷,保他一世荣华富贵。倘若姜溥心术不正,便命我以逼宫的名义夺下皇位,将他就地正法!”
我感觉自己仿佛坠入冰窖一般,透心彻骨的冷,我哆哆嗦嗦的问他,“为什么?我父王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
他若实在不想传位给哥哥,大不了收了他的兵权,架空他的势力,何苦非要白白搭上他的命?
萧湛叹了口气,“为了保住你哥哥的名誉,为了,我能够更加名正言顺的登基。你父王是个好皇帝,同样,他也是个好父亲。”
说这话的时候,萧湛的眼中似乎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尽的哀愁,又似带了一丝羡慕和嫉妒。
“不!我不信!”我崩溃大叫,整个人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这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反正现在我父王已经死了,我哥哥也已经死了,他想怎么说都死无对证。
他真以为,我还是十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姜漓吗?
“你父王早知你不信,所以提前给你留了遗诏。”萧湛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掏出一封诏书递给我,他的呼吸却渐渐变得沉重,“孰是孰非,你一看便知。”
我知道,是药效开始发作了。
我迫不及待的将他手中所谓的“遗诏”夺了过来,我满脑子都想着,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他喝了我亲手调制的两杯毒酒,他都必死无疑。
可当我看清那份遗诏上的内容时,我整个人跌坐在地,面如死灰,“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缓缓飘落在地上的绢布,依稀能看清上面的字,“阿漓吾儿,见字如面……”
遗诏是真的,因为我父王的字迹,全天下无人能仿。
父王说,他其实早就看出了哥哥的野心,可他深知哥哥性情暴虐,昏庸无能,实在不堪担国之重任。他说,倘若逼不得已,他会让萧湛以逼宫的手段拿下皇位,他让我千万不要恨他。
我突然想起扶翠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萧湛背负的,实在太多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萧湛笑得凄凉,“阿漓,我此生此世,只骗过你一次,那边是那日,你一身红装立在宫墙上,问我泸北之战,军中有叛徒,是真是假。”
有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他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
“不管你信不信,阿漓,我其实从来都不想当什么皇帝,我毕生所愿,就是娶你为妻。我只想当大将军,因为你是西梁国唯一的公主,只有大将军才配得上……”
他嘴角的鲜血染红了我的双眼,也刺痛了我的心,我如梦初醒,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不!不是的!你没有配不上我!从来都没有!”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太医呢!来人!快来人!”
“来人!传太医!太医!”我失声尖叫,声音凄厉无比,“萧湛,你撑着,我这去给你找太医!”我手忙脚乱的想从地上爬起来,可萧湛却猛地按住了我的手。
“没有太医……太医……都被我遣走了……”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费力的抬起手,替我拭去眼角的泪,“阿漓,你不要哭,这原就是我欠你的。”
我拼命的摇头,哭得撕心裂肺,“不,你不欠我,是我们姜家欠了你。”
我一直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狠心绝情的人,可是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真正狠心绝情的并不是他,而是我的父王,我的哥哥,还有我。
那个我敬重了一辈子的父王,他竟不惜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忍受万人唾骂,让他背负了整整十年逼宫篡位的罪名,只为了保住我哥哥所谓的名誉!
而我呢?明知他根本就不可能逼宫篡位,却从来都没相信过他。
“萧湛!你撑住!你不可以死!你还有天下苍生,你还有整个东漓国的黎明百姓,你还有我……”
我的心慌乱得可怕,我眼睁睁的看着越来许多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来,可我却无能为力。
“天下苍生……”他喃喃的重复了一句,眼神渐渐涣散,“便是为了天下苍生,我差点永远的失去了你……阿漓,我不想要什么天下苍生了,我想自私一次,只要你可以吗……”
我看到有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我颤抖着双手捡起来,泪眼朦胧下,依稀看到上面写着:退位诏书……传位……护国将军林青明……
是萧湛的字迹。
原来,他今天晚上来,早已报了必死的决心。
他知我心软,知道真相以后,定会传太医救他,所以他才将太医遣走,不给自己活命的机会。他已经忍受了十年的煎熬,整整十年,他受万人唾骂,有苦难言,他一定很苦吧。
我的目光落在倒在地上的白瓷酒壶上。也罢……既是夫妻,自该生同衾,死同穴。如今,他既决心赴死,那我大不了陪他一起。
万幸,酒壶里的酒没有全洒,还剩半壶。
我想也没想,直接拎了那半壶酒,就尽数倒进了嘴里。
萧湛大惊,“阿漓……”只这两个字,便引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你要做什么……不要!阿漓!”他眼里惊惧一片,像极了那日,我站在高高的宫墙上他看我时的样子。
我扔了酒壶,冲他嫣然一笑,爬到他身边,“黄泉碧落,与君相随。”
“你这又是何苦……”他叹了口气,却终是无能为力。因为他知道,我下在酒中之毒,全天下无人能解。
腹中隐约传来一阵绞痛,我费力的在他身上蹭了蹭,然后靠在他的怀里。他伸手吃力的拥住我,将头靠在我的肩上,“阿漓……”
我伸手拥住他的肩,我感觉有腥热的液体顺着我的嘴角滑落下来,“我在……”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们再也不要分……”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渐渐没了声响。
感觉他的脑袋顺着我的肩膀滑落下去,最后缓缓坠落至我的臂弯,我鼻子一酸,然后用力的点点头,“好,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轻轻收紧了手臂,我的意识渐渐变得困顿,我嘴角的血滴落在他月白色的长袍上,很快便晕染成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我的心,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知道,这是我跟他之间,最好的结局。
因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我和他分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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