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忆我的小时候，除了让我想想都发笑的幼稚，以及那份再也回不去的童真外，还有，存留在记忆中的，还有那无数无数的哄骗我的小故事……
一天的炎日酷热终于随着渐落的夕阳缓缓褪去，一天的农忙也结束了。奶奶轻轻地摇晃着手中的大蒲扇，望着山的那一头，却又总是没有尽头。一旁的老爷子靠在墙上，半睁着眼一口一口地吸着老式大烟，偶尔吐出轻轻的烟雾，呛得一旁的我难受了，就起身坐到奶奶身旁。我的奶奶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这时奶奶便会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关于书生的、有关于乞丐的、穷人的… 那时的我以为奶奶一定有一本子自己的小人儿书，不然哪儿来那么多的故事讲给我听？我一边听着她讲着故事，一边脑海中正幻想着，疾笔地勾勒着自己的想象。仿佛我对这个世界的另一种认知就是从奶奶口中的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开始，甄别善恶是非，教予我最朴实的做人道理。乡里的夏天非常好过，少有城市的聒噪、闷热。林间的微风、田间的稻香、陈旧的凉椅、夜晚的满天星，都为枯燥的夏带去一份惬意，最平淡的舒适，这大概就是我对于儿时夏天的定义。
奶奶的这本故事书啊，作者不详，出版社不详，编者不详，不过她是随时都可以给我讲出故事的。有虚幻的、有真实的、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即使没有什么文学藻饰、情节简单，对一个小孩儿来说足以吸引其注意力的了。
夕阳的昏黄撒在奶奶脸上，我就这样看着奶奶的侧颜，听着她口中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在一座桥上碰到一位算命的老者，书生想知道自己科举是不是能高中或是预料自己未来的姻缘。老者告诉他：“你是一个状元的命！”听完后书生心里暗喜，老者又说：“不过，你会迎娶这座桥下的那个女乞丐为妻！”他一看那个女子蓬头垢面、还是一个瞎子，书生听完后恼怒之极，愤愤离去。而后就传来书生高中的消息，当地的为官者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书生心里暗暗道：“那个人的话看来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假的。”当晚书生得意地掀开新娘子的盖头，他惊讶的发现此人正是那日桥头之下的女子，他质问她为什么要冒充千金，女子说：“我本就是千金，流落他乡多年，近日才回到家父身边。”书生沉默良久。“所以啊，人呐！说不清你这一生会遇到什么人哝，三贫三富不到老哦…” ‘哦’字在奶奶的嘴里拖了很长的尾音，随着她的起身飘散在空气里。夜里，躺在凉席上。奶奶用着手中的扇扑打着肆意的蚊虫，也不时给我扇去燥热、不时由于困意将扇猛然拍在我的脸上把我惊醒。
奶奶的故事也曾给我心里留下童年阴影：有一个老妇人，她有两个外孙。一天，来了一只熊，熊把老妇人吃掉了，熊便乔装成孙儿的外婆。待晚上睡觉时，其中一个孙儿听见外婆在吃东西，孙儿就问：“外婆，你在吃什么呀？”熊外婆回答道：“我在吃胡豆。”“我也要吃，外婆，你也给我一点嘛。”外婆伸手过来，孙儿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胡豆，是自己弟弟的脚趾！于是另一个孙儿起身用木棒打死了熊，救回了自己的弟弟。故事讲完奶奶便翻身沉沉睡去，剩下被吓得不轻的我急忙缩回自己的脚丫子，后来的好久一段时间我都不敢伸直自己的腿睡觉！因为我觉得总会有下一个“熊外婆”来吃我的脚趾…
待我长大后，这些哄小孩子的故事也很少在我耳边萦绕了，更多的是奶奶自己的亲身经历。我很惊讶，奶奶从未接受过学堂的教育，对知识的谦卑不亚于一个知识分子。“我其实很惭愧哦，我没有上过学，出门连路都不认识！”每每此时我会以脱口而出的宽慰安抚奶奶的心“没事儿，您还有我们呢！”“那又不一样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她走开后，好似巨石咯噔一下沉在心底里，说不清道不明。而自己奶奶的故事，则历尽世间的酸楚：她在九岁时失去亲生父亲、母亲随之改嫁。在三年饥荒中她是如何一个人独自带大两个幼小的妹妹，独自用稚嫩挑起家里的重担？她是如何在大生产中赚得自己的工分、怎样拾捡田间地里的枯萎的红薯叶做成口粮维持生计？20岁嫁给老爷子，如何面对婆家人的刁难、生子持家、操劳家务…… 七年前，奶奶的长女意外去世，不曾想过的那句话发生真切的发生在了奶奶的身上。看着奶奶瘦小的身子望着那口黒木棺材，她哭得像个一个孩子，悲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岁月流逝，不知不觉中，记忆里多了少了春秋离去。一转眼，儿孙都已长大成人，时间、老爷子、奶奶一起成了渐渐佝偻的老人。也许，他们都曾勇敢而坚毅，只是，在与时间老人的对峙中，他们从来不是赢家。他们的世界真的很安静，和这个快要被人遗忘的小村子一般安静，想着岁月静好大不过如此。贫穷饥饿、艰苦困顿、离别病痛，如今口中谈着的只言片语，却是两个老人亲身历经风风雨雨一起扛着走过来的日子。
和中国千千万万个底层农村农民一样，奶奶和老爷子过着恬淡而朴素的一生，靠自己的双手抚育儿女长大成人、看着儿孙健康成长，而自己也在慢慢老去。后来慢慢的，奶奶不再讲她的故事了，讲述者换成了我和我的父亲一辈人。我把学校和我的学习讲给奶奶听，奶奶说“惭愧啊！”我的父亲把工作和家庭讲给奶奶听，奶奶说“不容易啊！”邻里街坊把闲话和琐碎讲给奶奶听，奶奶说“人各有命啊！”她是一个忠实的听众，会极度耐心地等你说完，简短地说道几句，起身忙于自己的事情中。有时当兴致来了，她又会滔滔不绝。奶奶就如此在沉默和言语中不停地切换着。
去年国庆节，奶奶老爷子一同被接到城里，儿子们盘算着让老人在自己打拼的新房里过个新年。有时我会打电话问候我奶奶，奶奶会一个劲儿的地扬言要回村子去，我就会劝阻和安慰她：“这里很好啊，您就享享福吧，村子依然在，谁也偷不走。”其实，奶奶心里都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一个人回去的，除了生理上晕车之外，更多的是为了照顾自己在外忙碌的儿子的情绪以及维持和儿媳的关系。她没有了在乡下的自由，城里的那一套规矩她是真的学不来。
过完春节，老爷子和奶奶回到了农村。奶奶大病了一场，初愈后，急忙回到了自己的小村里。家里养的猫狗还没有走失，门上的小锁还没有生锈，田间地里一切都没有变。老人家因为体能的衰退，会愈来愈觉得自己无用，也愈来愈没有安全感。所以，他们愿意顶着烈阳、冒着风雨耕作在自己那片相守大半辈子的地里，不觉得自己已是暮年，不晓得身体已大不如年轻时。此外要常常向别人提起老人以前的好，有时我会说要不是老爷子奶奶带我呢，我不可能长得这么好，两个老人听了会觉得很温暖。
历史，对于旁听者来说，是一段带有味道的故事；而对于讲述者来说，却是一段亲身经历而又挥之不去的回忆，以及自己悠悠岁月中流逝的青春…… 我也知道，我的奶奶在将来的某一天会离我而去，她也会成为我给我的孙儿讲的故事里的一个人、一件事、一份情。而我现在唯一希望的是，我能陪我的奶奶更久一点儿，让她和老爷子看着我参加工作、组建自己的家庭…我此刻用我认为最美丽的文字去赞美她，即使她不曾知道，
而这，正好也是我要讲的故事。
但愿我们都能记得走过的路，熙熙攘攘间只是模糊了岁月，留下的是我们的回忆。
—尾记
编辑于 2018-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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