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阿庸,三毛和荷西的家,虽然没有门牌号码,但是,所有的人都认得。因为他们租住的家,在撒哈拉威人的房屋中间,区别实在是太明显了。经过两个人一年多的艰苦奋斗,他们的爱巢从一无所有,最后变身成为沙漠中最美的“宫殿”。
荷西抱着她的新娘走进阿雍小镇坟场区租住的小屋时,只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房子中间开着一块四方形的大洞,一间较大房间面向着街,横四大步,直五大步。另外一间,小得除了能放下一个大床之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条横的空间。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砌的平台。浴室有抽水马桶,没有水箱,有洗脸池,还有一个白浴缸。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墙是空心砖原来的深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地挂在那儿。抬头看,光秃秃吊着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上角有个缺口,风不断地灌进来。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
这就是刚来时的家。满目疮痍,几乎一无所有。可是,面对爱人,三毛虽然内心很失望,仍恳切地说:“很好,我喜欢,真的,我沙漠的第一夜,三毛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薄薄的毯子。在近乎们慢慢来布置。”
零度的气温下,两个人只在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冻到天亮。
就像燕子衔泥筑巢似的,三毛开始了大采购:一个极小的冰箱一只冷冻鸡、一个煤气炉、一条毯子、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理的味垫、五大张沙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个锅、四个盘子、叉匙各两份、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东西贵得令人灰心,三毛拿着荷西给的薄薄的一叠钱,实在不敢再买下去。来之前父亲给的钱,被存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荷西不愿意用岳父大人的钱,他希望用自己挣来的钱,来供养这个家。
做饭的时候,两人从邻居那借了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内的脏东西,三毛煮饭。因为只有一个锅子,所以等米煮熟了,倒出来,再做半只鸡。后来悟出道理来了,把生米和菜肉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就不用分开两次做,倒是简单多了。
家具奇缺,成品家具贵得离谱,荷西决定自己动手做家具。三毛拿着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问镇上的材料店,被告知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还缺货。他们手上的钱,还不够买几块板子的。
经过这家店外的广场,三毛突然看见外面丢了一大堆装货的长木箱,于是又跑回店去,问老板是否可以送给她五个(后来她才知道,那些大木箱是装棺材的)。老板很和气地同意了,三毛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木箱装上车。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同的钉子、滑轮、麻绳和粗的磨砂纸这些工具。为防止邻居把宝贝箱子拾走,三毛五分钟就要看一次箱子还在不在,一直紧张到黄昏荷西回家。
那天晚上,荷西和三毛合力将木箱用滑轮车拖上天台,拆解木箱。星期六早晨,荷西开始根据自己的家具绘图锯木板,三毛给每块木板编号。太阳像溶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在屋外的两人被晒得眼前天旋地转。可是荷西不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祗在推着他的巨石一样。三毛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感到十分骄傲。过去她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丈夫。
等到他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已经有了一个书架,一张桌子,卧室空间架好了长排的挂衣柜,厨房在炊事台下塞有一个小茶几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色条纹的窗帘。当然,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也没有床架,墙也没有粉刷。
横渡沙漠的蜜月一结束,离荷西上班只有一星期了,两个人又开始疯狂地布置这间陋室。他们向房东要求糊墙,房东不肯,镇上的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他们没有足够的钱请工人,只好又是自己动手。他们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梯子、工具,三毛调石灰水泥,荷西粉刷,日日夜夜地工作,两个人就靠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生素维持体力,可怜的俩人儿都瘦得只剩下大眼睛,饿得脚步都不稳了。
最后一天,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的,在坟场区内鹤立鸡群,没有编门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
再后来,三毛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绵垫,一个竖放靠墙,一个贴着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帘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用线密密缝起来,做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丽。
桌子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三毛母亲寄来的细竹帘卷和陶土的茶具。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书架的感觉又厚重多了。三毛的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空送来了大箱的皇冠丛书。三毛的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也会买下寄过来。姐姐向她进贡衣服,弟弟们更有意思,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上了像三船敏郎——三毛最欣赏的几个男演员之一。
等到三毛的母亲寄来的棉纸灯罩低低地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灵门舞集”四个龙飞凤舞的中国书法贴在墙上时,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荷西上班的时候,三毛就到家对面的垃圾场去拾破烂。用旧的汽车外胎,拾回来洗清洁,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像一个鸟巢,谁来了都抢着坐。深绿色的大水瓶抱回家来,上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在痛苦中挣扎的诗意。不同的汽水瓶,用小罐的油漆给它们厚厚地涂上印第安人常用的图案和色彩。快腐烂的羊皮,拾回来学沙哈威人先用盐,再涂“色伯”(明矾)硝出来,又是一张坐垫。结婚时荷西送的礼物——骆驼的头骨早已放在书架上,三毛又逼着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
沙漠里没有绿色,三毛想办法精心栽培了九盆盆景,甚至和荷西深夜翻总督家的矮墙过去偷挖植物。她还不满足,为了得到一台录音机和录音带,她经常步行到很远的“外籍兵团”的福利社去买菜。
那里的菜价格比一般的杂货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一天,三毛照例穿过撒哈拉威人的大坟场去镇里的时候,看到一个极老的撒哈拉威男人坐在坟边刻石头,脚下堆了快二十个石刻的形象,有立体凸出的人脸,有鸟,有小孩的站姿,有妇女裸体的卧姿正张开着双脚,私处居然又连刻着半个在出生婴儿的身形,还刻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动物,羚羊、骆驼……
三毛简直震惊得要昏了过去,她拿了他三个雕像,塞给他一千块钱,进镇的事也忘了,就往家里逃去。老头追了上来,又拾起了两只鸟的石像塞在她怀里。那一天,三毛饭也没有吃,躺在地上把玩这伟大无名氏的艺术品,内心的感动不能用字迹来形容。
沙哈拉威邻居看见三毛买下的东西是花了一千块弄来的,笑得几乎快死去,以为三毛是一个白痴。他们哪里知道,对三毛来说,这是无价之宝啊!
第二天,三毛拿着两千块钱又去坟上,可是那个老人没有再出现。烈日照着空旷的坟场,除了黄沙石堆之外,一无人迹。那五个石像,好像鬼魂送的纪念品,三毛感激得不得了。
屋顶的大方洞,不久也被荷西盖上了。
家里,又陆续添了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风箱、水烟壶、沙漠人手织的彩色大床罩,奇形怪状的风沙聚合的石头——当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订的杂志也陆续地寄来了,除了西班牙文及中文的之外,当然还少不了她爱看的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
正是这本杂志,激起了三毛往沙漠奔来的欲望,最终引领她来到了撒哈拉沙漠这片28万平方公里的西国属地。三毛后来在《白手成家》一文中这样写道:“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它正好在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在一年以后,三毛的家,已经成了一个真正艺术的宫殿,舒适、清洁而美丽。
其实,这个家里的很多东西,对沙哈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是必要的。而三毛却脱不开这个枷锁,一定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样。或许,这就是她内心一种风花雪月的情结吧?过惯了文明人的文明生活,即使到了沙漠里,同样逃脱不开文明的约束。
“宫殿”建成了,麻烦也随之而来。
三毛曾教了邻近妇女们快一年的功课,但是她们不关心数字,也不关心卫生课,她们也不在乎认不认识钱。她们每天来,就是跑进来要借穿三毛的衣服、鞋子,要口红、眉笔、涂手的油,再不然集体躺在她的床上。因为对于睡地席的她们来说,床是多么新鲜的事。
她们来了,整齐的家就大乱起来。看到喜欢的图片,就从杂志上撕走;衣服不告而取,过几天又送回来时,已经脏了,扣子也被剪掉了;简直就像上演惊心动魄的“灾难电影”似的,三毛不堪其扰。
等荷西买下了电视时,她们再用力敲门,三毛也不开了。
在沙漠,三毛竟也遭遇了一次“艳遇”。
因为三毛的家实在太吸引人,荷西单身的同事们放假了,总也不厌地老远跑来坐上一整天,三毛总想尽办法给他们吃到一些新鲜的水果和菜蔬,也做糖醋排骨。就这样,荷西交到了几个死心塌地的爱友,但没想到同时也有了“小麻烦”。
有一阵子,荷西每周都从单位带回一大把最名贵的“天堂鸟”花。花,是荷西的同事马诺林送的。荷西还稀里糊涂,但是敏感的三毛觉察到了马诺林的情感,她单独喊他见了一次面,感谢他给予自己的赞美和鼓励,请他不要再送花了。过了一周,马诺林突然辞职了,送给荷西一堆书,其中竟有一本《在亚洲的星空下》,令三毛的内心无端地怅然起来。
这以后,荷西的单身朋友们来,三毛总是特别留意自己的言行。
安心在厨房里当主妇,而不再像以前一样挤在他们中间辩论天南地北的话题。
在用手洗了不知多少床单之后,一架小小的洗衣机被荷西搬回来了。
可三毛仍不满足,她要一匹“白马”,像彩色广告上的那匹一样。为了节省六千多块钱的利息,三毛和荷西省吃俭用,终于凑齐了一次性支付的买车钱。
一天,当荷西把小车开到家门口时,三毛几乎是冲出家门去看它的。有了车,出门不再用步行,生活范围也可以扩大,欣赏沙漠奇观的愿望也可以得到满足,真是令人无比振奋的一件事情。
三毛一心一意地爱着这个新来的“沙漠之舟”。每天,荷西下班了,她就拿一块干净的绒布,细心地去擦亮它,不让它沾上一丝尘土。连嵌进轮胎里的小石子,都用铗子把它们挑出来,只怕自己没有尽心服侍着这个带给人极大欢乐的伙伴。
后来,摩洛哥和毛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各国的记者都带了大批摄影装备来到了这块风云地带。三毛和荷西开车遇到了一位通讯社派来的记者,并帮助他把车从沙坑里拖出来。半个月后,这位记者带着另一个同事前来道谢,这个外国人用英文对另外一个轻轻说:“天呀!我们是在撒哈拉吗?天呀!天呀!”“天啊!这是我所见最美丽的沙漠家庭。”他们东张西望,又忍不住去摸三毛从坟场上买来的石像,啧啧赞叹,三毛骄傲地笑了。
又过了几个星期,三毛和荷西在镇上等看电影,又遇到另一个外地人,自我介绍是荷兰人,受西班牙政府的委托,来这里承造一批给沙哈拉威人住的房子。听有的通讯社记者说,这里有一个全沙漠最美丽的家,便想去看看,给一些参考。
第二天,那个荷兰人来了,拍了很多照片,问三毛当初租到这个房子时是什么景象。
三毛给他看了第一个月搬来时的一卷照片。
荷兰人临走时对三毛说:“请转告你的先生,你们把美丽的罗马造成了。”
三毛回答他:“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又有一天,房东来了,一向进门从来不坐的房东,走进来,坐下了,又起身大摇大摆地各处看了一看。接着他说:“我早就对你们说,你们租下的是全撒哈拉最好的一幢房子,我想你现在总清楚了吧!”原来,房东是想涨房租。
三毛心里气得直想骂他是只猪,但是她没有说一句话,转身拿出合约书来,冷淡地丢在他面前,对他说:“你涨房租,我明天就去告你。”
房东也发怒了,骂三毛,说你们西班牙人要欺负我们沙哈拉威人。
三毛回敬他:“你不是好回教徒,就算你天天祷告,你的神也不会照顾你,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她关上门,任由房东在门外骂街,自己放上一卷录音带听。她走到轮胎做的圆椅垫里,慢慢地坐下去,好似一个君王。
爱就是创造,爱就是给予。
有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是荷西和三毛,这对沐浴在爱中的男女,不知道什么是苦,把一个空空的水泥房,装饰得舒适温馨,在贫瘠的沙漠里,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三毛,这个从小喜欢捡破烂的女孩,哦不!这时候应该叫她女人。这个从小喜欢捡破烂的女人,像蚂蚁搬家一样,从沙漠里捡回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点一点装点属于她和荷西的爱的小窝。以苦为乐,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这是他们的宫殿,一个世上最奢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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