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风茕子

1，

孙警官出警那天中午，是大伏。空气滚烫，偶尔有汽车驶过柏油路，几乎可以听到轮胎融化的声音。出事的车辆在国道边，是一辆别克，看起来是自燃，驾驶室内一个人烧得只剩骸骨、皮带扣和钥匙串儿。

 车主叫杨树本。这也是他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不一会儿杨树本的老婆小珍接到电话来认尸，一看这情形就瘫了。

 “皮带扣是他的吗？钥匙是他的吗？”孙警官问。 小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知道点头。最后想起来什么似的，把自己的钥匙拿出来让孙警官对比。她看起来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但残酷的是，家中防盗门的钥匙齿是一样的，死者是杨树本无疑。

 2，

 小珍被家属扶走后，刑事技术科的人来了。 他们发现不对劲儿，汽车自燃，都是发动机和油箱先起火。但这辆车发动机是好的，车内燃烧残留物有汽油。这是人为纵火。 而且杨树本的头骨，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

 他一个普通的打工者，没什么钱，也不结仇，谁会杀他？

孙警官对杨树本身边的熟人展开调查，结果是——他是一个老好人，工作生活中没有树敌。有没有情妇？似乎也不存在，大家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任何花边事。小珍这方面呢？也不像是有问题，看上去挺普通一个中年妇女，持家，跟杨树本感情也很好，结婚这么多年了两口子还天天一起买菜。

案情陷入僵局。

 一天傍晚，孙警官和同事来找小珍问话。她家里还有两个人，在谈保险的事。看到警察来，小珍打发他们走了。

 “他生前买了意外险？” 

“我们为了存钱，买的是理财型保险，送的意外险。”

“多少？”

“本来是十万，保险公司的人说，每年加两千多块钱，住院报销的部分能提高，意外险也能提到50万，杨树本就接受建议了。”

“你是受益人？”

 “嗯。”

3，

 小珍一下子有了骗保嫌疑。 孙警官调查了所有的保险公司，却又发现保险赔付确实只有这50万。

一个女人，虽不富有，但也有房有车，不急钱用，为了50万杀老公还布置这么大一个现场，逻辑上说不太通。那车都值20万。而且案发当天小珍当天上班，没有作案时间。孙警官又找当初卖保险给他们的经理人问话，这份保险确实是他们极力推销的。

 案情又成了一团迷雾。

案子在按程序一步步走。技术人员对比了杨树本和儿子的DNA，确定了死者是杨树本。案子结不了，丧事就办不成，小珍隔三岔五到公安局哭求快点破案。她的情绪和表现都符合一个受害者家属的特征。

 局里开了几次会。三年来，市里命案必破，这一次绝不能失手，给市局抹黑。 黑夜里，孙警官一次次回想细节。每一条路都走不通。

老婆端茶来，问：“受害者没有父母兄弟？” “没有。独生子，父母走得早。” 孙警官的老婆也是个警察，在户籍室上班。她温柔地帮孙警官按摩：“老孙啊，你说外界对咱俩婚姻评价怎么样？” “能好吗，你天天在外面说我坏话，天天加班不陪你啦，不帮忙照顾小孩啦，你今天想离婚明天想离婚啦，不都是你放出去的话吗……”

 “但是咱俩感情不好吗？有谁真想过离婚？” 孙警官惊了一下。 “外界对他们的感情评价一致好，可是正常的婚姻，结婚十年，哪有外界全部觉得好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妻子的话惊醒了他。这是一个奇怪的年代，夫妻两人感情太好，也是一种端倪。

 4，

 又一次开会，孙警官提出监视小珍。算是没有路子的路吧。

 半个月后，手下来汇报，小珍一周一次，坐一个小时的客车，去一个农舍。

“什么农舍？” “就是农民自己的家腾一间出来，给来玩的游客住。不需要登记，还管饭。” “她去看谁？” “没有看到房间有人，所以没有惊动她。”

孙警官来了精神。

又到周六，小珍搭车去农舍。这边有个桃园，很多城里人节假日来摘桃子，所以家家户户都提供住宿，一片乱象。

 孙警官看到小珍抱了个袋子，行色匆匆。他们没有开警车，无声跟过去。小珍进了房间，拿探测热能的望远镜看，里面确实没有人。她帮着收拾了一下房间，把一个小包袱放在床上，走了。

 傍晚，一个男人鬼鬼祟祟进屋，洗澡，换上小包袱里的衣服。

 “行动。”孙警官低声说。

一群人冲进农舍，把房东老太太吓得尖叫。房间里的男人听到动静，翻窗就跑，孙警官第一个冲过去，在密林里追了五分钟，第二队人马把他截住了。翻过来一看，孙警官惊得五雷轰顶，他是杨树本，他看过他生前的相片，认得他。

 “你活着？”他大吼一声：“那死的是谁？” 杨树本把脸磕在泥土里，一言不发。

 5，

把杨树本带回去审，人一上拷子，就焉了半截。

“死的人叫李守光，是她情人。”他说：“我没生育能力，他俩生的儿子，我们养。我一直拿儿子当亲生的，我媳妇生完娃儿后也想跟他断了，但他一直缠着我媳妇，这两年他越缠越紧，没办法，我出的主意，想弄死他。”

孙警官给他点了一根烟，他的手一直在抖。 “出事前的个把星期，晚上他来找小珍，说要是她不出去，就杀我们全家。小珍只好出去了，回来后我看到她锁骨是青的。我说怎么了，她说他在搞那事的时候，扣着她的锁骨狠狠地从后面dei她，她再也受不了了。我说你对他到底有没有感情，只要你发话，我就弄死他。她犹豫了一会儿，说李守光对孩子真心好，他知道是自己的儿子，经常偷偷到幼儿园去看他，还给他买东西。可是她也怕影响儿子的生活。也不能老这样下去，她还是想跟我过。”

“我说好，有你这句话，我下辈子就当个死人。” “我策划的一切，跟她无关。” “我用假身份证买了个电话卡，给李守光打电话，叫他开我的车去给办点事儿，以后我们就像哥们儿一样处得了，你要搞我老婆，随便搞，你要我离婚，我也可以离。

他信了。路上我坐后面，走到国道那儿，我拿车上配的那个打玻璃的尖锤子犒了他一下，跟他换了钥匙和皮带，后备箱带着汽油，我把车点了……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的。” “他就是个小混子，游手好闲的，亲朋好友都躲着他，他不见了，根本没有人关心。”

“小珍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孙警官问。

“我把事办完后就告诉她了。我说警察找你去看现场，你一定得哭，你要想叫我活命，下半生都得演得像。” “她怎么说？” “她就哭，说你怎么真的搞出这事，以后孩子就不见你了吗？孩子嘴快，要万一说出去怎么办？我说别的也想不了这么多，我稀罕我媳妇，先躲过这阵儿再说。我们准备过几年，一块儿去找个山区隐姓埋名生活。”

 笔录很快做完了，孙警官要和同事去抓小珍，她涉嫌窝藏罪。

 6，

 孙警官敲门进去的时候，小珍毫无防备。她正在辅导孩子写作业，孩子要把数字和画着的苹果对应连起来。1要连到一个苹果上，2要连到两个苹果上。

她过来开门，然后又坐回去辅导孩子。孩子每一题都做对了，她说：“宝宝真棒，速度快，专心，专心是你最大的优点。”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孙警官，小珍又说：“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宝宝还能专心地写作业，妈妈爱你，为你骄傲。”

夕阳有些温柔，覆盖在他们身上。孙警官不忍心打断他们，他做了个手势，几个人都没有发话。

小珍让孩子先去玩乐高，她给几个警察倒茶，问案情进展。 孙警官环顾四周，她和杨树本的结婚照挂在墙上，还有一家三口的幸福合影，以及孩子在幼儿园得的小红花，这是一个千疮百孔却看似幸福的家庭，他们也一直向往着幸福，只是方式错了。

一句“老实点！带回去！”哽在喉咙里，一直没有冲出来。最后他轻声问：“有点事想跟你核实一下，你方便让亲戚过来带几天小孩吗？” “什么事？还要问几天？” 孙警官盯着她，小声说：“我们抓住你老公了。”

小珍的脸刷一下煞白。 豆大的眼泪瞬间涌出来，她克制了一下情绪，到阳台上打电话给亲戚，拜托对方照顾孩子。多的话她也没说，她只说案子破了，她需要时间给孩子爸爸做后事。

几名警察坐在沙发上逗孩子玩，等着小珍的亲戚过来。孙警官问孩子长大想当什么，孩子一点也不怯生，说想当警察，因为警察很威风。孙警官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会用威风这个词，他问，还有呢？孩子说：“警察抓坏人，保护我们。”孙警官的喉头滑动了一下。 多少时候，“好人”和“坏人”只有一步差池。

小珍的亲戚来敲门，孙警官没有给小珍戴铐子，他们平平静静地离开。夕阳落下去，已经出伏了，案子水落石出却没能给任何人带来喜悦，暗蓝的天空是一片安谧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