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
方才巨浪飞溅,波及到沿岸伸长的佛铃枝,东华顺道折下它们削利生火。红狐狸逃回后,他翻了翻那些草叶,确有几味可止痛化淤,不过多生长于林东偏僻的湿沼,取之十分不易,遂朝那生灵深望一眼,面对她额角污渍与裙摆泥尘陷入沉思。
火舌舔舐树影,将氤氲的夜烫出一道窟窿。东华事先烧炙骨刃,剃掉脚踝周遭破肉,继而接过药叶自行碾汁。凤九拿他无法,于是坐在一侧鼓弄看上去脏兮兮的土块,嘴也没闲着,趁他敷抹伤处时抱怨林中遭遇。
那或抑或扬的语气除在耳畔聒噪,配合噼啪火声,具体内容实听不大真切,依东华脾性早该挑剑截断的。然他甫想到红狐种种不要命壮举,胸中又释淡了恶感,以致虽鲜听进去什么,看在大泽、凉夜与篝火的面儿,意外放松得不大想转脑子。
火光随风愈显摇曳,零星晃着眼睛,东华发觉说话声戛止,见凤九正好奇打量他,长剑插起个土块架至火上,偏了偏头:“有事?”
凤九悄悄撇嘴:“你怎么跟个闷葫芦一样,方才可尽是我在讲话欸。”
他神情自若,对方嘴便撇得更翘:“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问什么?”东华反问道。
凤九轻托下巴,带出些百无聊赖的意味,剑身牵引黑乎乎的土块微转:“比如我从哪里来,为何掉进这儿。”见他看热闹似地斜眸,恍觉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直咬到舌头,“唔……我也不知怎掉进来的。大概迷路罢,我经常迷路的。”
东华晓得她几斤几两,未曾深究话里虚实。红狐狸也甚有眼力价另开口:“除,除了这个,还有很多能问嘛。你看,那个破林子你比我熟,聊来聊去想必你也听腻了,可我生活在外面,你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不想趁这个机会出去看看?”
他朝鳌鱼隐匿的泽水扬首:“你能带我出去?”
凤九手一滑。
东华继续敷药,听她悻悻叨念“小冰块”,内心却坦荡。他这般态度并非不屑一顾,碧海苍灵穷尽乃辽阔天地,从他千百年前立于大泽彼岸极目远眺之日便知晓。不问不代表拒受女子善念,而是觉得没必要。待他除遍恶灵邪祟,锻有实力冲破茫茫泽岸,自会亲眼见识何谓山外更有山、天外尤有天,无需一介身份未明的生灵置喙其决断,更不可能将心思毫无不留抖落给她。
思及至此,东华神容蓦动,险些忘了这家伙似修习读心术法。
他看向气鼓鼓持剑戳火苗的红狐狸,沉吟道:“为何救我?”
跑神的凤九怔道:“嗯?”
“你我素未谋面,却唤得吾名,替我包扎这伤。”他一字一顿,眸内气泽幽微,“为什么?”
对方仿佛听见极不可思议之事,干巴巴地张嘴:“这,这怎需理由,总不能晒着你遍体伤还不管吧?”转念想起什么,瞧来的神又变回包扎时那般繁复而朦胧,“救你从来不是图你什么,只是我想救罢了。”
她忽然轻叹道:“不要怕,东华。”
她那样轻柔地唤这两个字,却仿佛用上通身力气,两眼雀跃着粼粼的光。东华震了震,同包裹于难以言明的情绪中,有一瞬甚至不再纠结旁的惑处。
他脱口道:“你想要什么?”
那是东华第一次未设防备地发问,连惯会克制的声音都透着几分纯,好像终于显现六千余岁的孩子气。凤九又一愣,任由续道:“欠你这一救,你有何心愿,能做到的我尽力做到。”随即恢复凉冽的神情,“了却心愿后,离开碧海苍灵。此间凶险,非你能够承受。”
他化生至今素崇尚物皆尽其用、拳头出真章,“谢”之一字尤其吝惜,不如实际行动直白。而这般义正严辞,未料换红狐狸眨巴两眼,额心那朵朱花如浮羽摇颤。
凤九笑道:“这是担心我吗?”
东华拧眉。
她重新支肘,盯着火堆温言:“放心,我在此待不了多久。非要说心愿……”当真思索一阵,细狭的眸子幸灾乐祸弯起来,“告诉我你多少岁好了。先让我猜猜,有一万岁?”
东华默上一默,徒感被摆了一道,头也不抬拭去裤际淌漏的药汁:“六千八百岁。”
对方猛地咳嗽几声。他略嫌弃瞥去,红狐狸胡乱摆手:“呛,呛到了。”深吸口气,小脸不知涨得红还是火烤的。
东华半个字也不信。这值几惊讶,此间生灵任意都有千百岁,她还觉得小了?
凤九尴尬地咧嘴,背过脸期期嗫嚅:“不怪我呀,虽猜到你年纪小,未成想这样小,我一万多岁那会都没你高……”见他无动于衷,仿佛不相信自个长他万岁,赌气似地壮胆,“怎么,我、我当然比你年岁大,还大了很多很多,在我家乡可要唤声阿姐呢。”
她津津道,眼中倏划落缕缕精光,像暗地谋划什么,嘴角弧度十分不怀好意。瞅着东华:“对嘛,你该和团子一样喊我姐姐的。来来,机会难得,先喊声姐姐听~”
东华对各种戏弄充耳未闻,恰逢他涂抹完草药,遂揣住骨刃任望向一处养神。他身前是令人晕眩的景,明灭火光衬着女子表情格外生动,哪怕闭目也能感受热意紧贴眼皮跃动。东华只好忍住不看,视线由而落在火簇正中银芒愈冽的长剑上。
他自不会告诉凤九,彼时一柄真正的剑器于他等同致命吸引,既为忱挚渴望,又不失必得的决心。他想收敛些眼,可约莫精神过分放松,行止不免显露孩童任性的一面,再忍耐尤会朝熠熠刃身瞥两下。
凤九注意到他的动作,特掂高了剑。东华被忽闪的刃芒晃回神,听她贼兮兮道:“喜欢这柄剑?唤一声凤九姐姐,我把剑拿给你。”空闲那手嚣张勾了勾,“哎呀,万事开头难,喊声姐又不会掉块肉。你不想握一握真正的剑吗?”
东华难能有牙关发紧的时候。诚然他对那剑兴趣颇丰,但不代表乐意被拿手短,旁人愈逼迫着低头,他愈要放手千方百计寻不痛快。此刻定定瞧凤九半天,满脑子却是初见她那火球似的豆大兽身,仿佛揣怀里就扑愣不动爪。总结了番,乃道行凑数、身量还凑不上数的小狐狸。
“狐狸罢了。”他不以为然道。眯起眼睛,觉得这称呼怎喊怎舒畅。
红狐狸笑容僵住,如他所料地一刺激就跳脚,道:“喊谁狐狸呐!”
东华神哉哉:“小狐狸。”
凤九:“……”几乎咬牙切齿,“听没听说过,做人讲究尊长爱幼。”
她说罢愣了愣,意识到话中长和幼正面对面。
东华:“没听说过。”
凤九:“……”
瞧那生灵气焰蔫耷的模样,他弯了弯嘴角,不知神容几般满足。
东华原以为事情作罢,没再动握剑的念头,哪知红狐狸递来一手,素无甚威胁性的面庞似憋出了些凶煞:“剑给我。”
给你是傻瓜。他心道,故意以骨剑挑走边上几颗野果,从容丢进嘴。
“……交换行不行!你拿我的,我也看你的。”
凤九气结收剑,脑袋一热竟赤手取前端烘烤许久的圆块,嗷嗷叫唤“好烫”。对此东华未予评价,蠢事也没有评价的必要,待她将黑块捂至脚畔方才不动声色挪了挪身子,先够着那柄长剑,再扔过去自己的,忽略对方艾声说:“忒无耻了……”
剑未入鞘,淌在手里极富实感。东华当然不会傻乎乎触碰滚铁般的刃身,仅握沉甸而圆润的陶柄,横于亮处端详一道道剑纹。那纹路仿佛延续了体内错杂筋脉,以皮肉作媒介,造就人剑相合的微妙联系。他专注望着,内心按耐不住欢喜,愈发想亲铸一柄肆意挥舞。
那只红狐亦在打量骨剑,表情比他还丰富,好像捧了什么稀罕玩意儿。半晌问道:“这是……拿兽骨削的?一点豁口也没有呐,难怪同实剑没两样。”
东华点头:“原本我劈有七十二刃,仅剩这柄虽短,出锋却最快,较寻常短匕也韧些。面对你那般身量的兽,一击直碎天灵。”
凤九一个哆嗦,白他片眼:“挤兑我上瘾了是吧?”
东华没有吭声,只将足半身长的利器竖在二人中心,银洁无瑕的刃面倒映着一副决然神容。凤九明眸闪烁,似已猜到他那点心思,轻抚着手中剑说:“不必羡慕我,现在你仅削得出骨剑,其实没什么。未来你自会拥有一柄绝世名器,任何兵刃在它面前形同废铁,剑出则号天地、剑止则定山河。”喃喃道,“很威风吧?”
她气息低缓而绵延,语调却像刀斧锻凿般坚定,仿佛让人深信有那么一天。
东华不禁蹙眉:“未来之事,你又如何晓得?”
红狐狸回神,轻哼一声:“瞎猜呗。给你树个高远目标,在这鬼地方也有盼头。以后你拼杀出去,不就成很厉害的人物了?”转瞬气鼓着脸颊,捡起那块圆滚滚的黑疙瘩吹了吹,“好啦,不谈这些没用的,填饱肚子要紧。”
东华扫了眼那黑乎乎一块,眉心锁得更严。诚然他不挑食物,平常杀了什么便吃什么,生肉熟肉连同烂叶皆能果腹,但再怎饥不择食也没想过去吃土。方才凤九插这玩意儿烤火,他权且当成闲得慌,如今见黑炭似的皮表浅浅翻翘着,挨火几处隐有裂纹。从中掰开,竟露出橙黄冒热气的馅。
他终于靠近问:“这能吃?”
对方吮着烫红的指,递给他一半:“尝尝不就知道了。”狐疑抬眼,“没吃过烤地瓜?”
东华摇头,如临大敌般审视掌中黄瓤焦皮的物什。红狐狸却整张脸埋进暄软馅内,两手捧着啃来啃去,像只撒开肚皮的胖鼠。
她支支吾吾说:“地瓜很解饱,架在火焰上方慢慢烤熟,馅会格外软糯。以后你实在饿又猎不到野物,就挖几个这样吃,林子里蛮容易挖到的。啊,不过不要吃太多,容易胀肚。”说到最后还深以为然抽两下嘴角,仿佛亲历过一样。
东华学她吃相垂头,嗅见幽热的香气。迟疑片刻,咬了小半口,蓦地顿在那儿。
凤九铆足劲扬起脖子,一脸“不出我所料”的意味:“好吃吧。”吞吞吐吐道,“要是皮烤得再焦脆、撒点盐会更好,可惜我鼎里调料用完了。都怪小燕……”
东华不理会她唠叨什么,目光怔怔落在其貌不扬的半拉地瓜上,很快咬掉第二口,接着第三口。
那已然是六千八百年来,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凤九打点剩余的地瓜块明早吃,野霉果同他混着盛果的地瓜叶分了干净。等夜里寒气腾上来,火周不够暖和,二人便挨近靠在树下,间或碰到肩膀。
愈伤第一日最难熬,伤口结痂前除了痛多还发热,经不起吹凉风。红狐狸原想寻他住所,听闻灵泉在迷林顶深处、遮蔽的石宫现一片废墟,小脸当即颓唐得出溜至衣领,肉眼可见地抖上一抖。
“那你,你冷不冷?”她仍不服输道,其实已在打牙颤。
东华不与嘴硬的家伙计较,缓缓吐息后,望着如墨的天微不可察抿了抿唇。
他本应运气祛寒,岂料右踝涂抹的草叶似带有安神作用,致使他较往日尤其困乏,更因饱腹不大想动弹,彼时干透的血裳兜进风,竟也觉出冷。不过冷总比浴血舒服,他闭目想,估摸一会就能适应。
怀中猝然滚来的重量令东华一震,紧跟着轻浅似羽毛的痒意撩拨颈子。甫睁眼,一团瑟瑟的火球正熨贴他手掌,用数缕细尾铺成红艳艳的绒被盖在身前,尾尖恰勾至脸际。
化回原身的小狐狸弱弱摆动一尾,仿佛向他炫耀:“这样就不会冷啦。”
东华灵台昏沉,出于本能擒了那不消停的狐尾。“轻!轻一点……”她叫唤道,指遂顿住,换做整掌自尾巴根慢慢揉捏至雪白尖端,立听见满足的呼噜声。
他沉浸于极微妙的感情中。红狐如同一具天然暖炉,让人只想倾情拥住,于是他伸手揽过沉甸甸的毛团,稳稳托到胸膛,九条狐尾顺势划落进臂弯,松垂着任一双手抚摸。小狐狸似也十分舒服,扭定一个省力姿势后挪动爪子扒拉他手背,赋予极轻极温软的触感。
某一刻东华尤想,这般生灵如是妖祟,自己舍得杀吗?要按原计划烤着吃,恐怕都下不去嘴。虽然味道定是好的……他摇了摇头,喃喃道:“世间狐狸都同你一个模样吗?”
凤九哼唧道:“怎么会呀。狐狸很多品种,不论尾巴还是毛色都不相同。比如一条尾巴的唤灵狐,皮毛虽也是火红,但没有我这么亮。我们九尾狐通常是白狐,只因我娘亲是赤狐,才有我这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九尾红狐。”
小狐狸语气飞扬,脑袋一晃一晃,似格外强调她的特殊性。东华没有反驳,在他六千余年记忆中,确无旁的生灵如她一般性情鲜明——该说是犯傻、还是有趣?
他视线移往额心,那朵朱花大方闯了进来,较包扎时更清明。东华近距离端详了会,鬼使神差触上去,只觉这一抹殷红甚至艳过其珍贵皮毛。
他怔怔道:“你额间是什么花?”
凤九很乖地埋在胸口,声音柔柔的:“这叫凤羽花,是打我出生带出的胎记。在我家乡有许多凤羽花,每年九月都会开满火红的一片,远远看着就像……怎么形容呢,就像把这方大泽点燃了一样。”
九月的凤羽花,难怪唤凤九。东华指腹一遍遍摩挲红泽泽的轮廓,脑中浮现花海烂漫之景,乃前所未有的壮观。
那时他已困极,上下眼皮逐渐劝不住架,唯记得小狐狸似挣开前腿,随后悄然挽住他腕子。这样简单的动作,他也不懂为何体悟到一种深沉而隐秘的依恋,约莫他困得开始胡思乱想了,或者夜风委实很冷,潜意识寻求近在咫尺的热源。他以为是自己贪恋怀里软绒一小团,遂印证似地把她抱更紧。
东华长久拥着红狐,依稀听她轻声说:“什么时候,我能带你去看往生海畔的凤羽花呐……”
沉睡前最后一道念头,是想同她看。不过应问她家乡在哪儿,东华想,忽有些后悔先时的拒绝。
第二日他被天光刺醒,身前盖着小狐狸那袭烈火般的红裙。火堆烧过彻夜满是残烬,枯焦断枝旁放了昨夜吃剩的两块地瓜,由骨剑串好,烤得尚热乎。
东华足怔了十息,方才意识到此间的不速之客早早离去。若非攥紧这件红衣,他许要以为昨晚种种俱是一场梦。
衣裙上余温消散,徘徊的只有草木与花香。东华徐徐起身,感受着伤势渐愈、右脚亦能活动,拾起那人留下的烤地瓜。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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