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作者: 子鱼ziyu | 来源:发表于2017-01-22 11:56 被阅读0次

    1

    江离一直不喜欢她那“哥哥”,他是她十岁那年跟着她的继父一起到她们家的,江离的父亲早逝,母女俩相依为命,后来这对父子就进了门。

    继父叫寒伯,他带来的儿子叫毅,他们是陕西人,一直在外面打工,下煤窑,下矿井,什么都干过。不下井的时候就给当地的农民干些农活,母亲就是在请他们锄花生的时候接触的他们,她家有十几亩地,靠母亲自己,根本弄不过来。

    这父子进家的仪式一点也不隆重,只是请了江离舅舅和叔叔、大伯几个人,他们连个“喜”字也没贴,只是挂了几串红艳艳的拉花,寒伯给了母亲彩礼两万,算是这个婚礼唯一的亮点,饭也是晚上吃的,这边有风俗,二婚的妇女,结婚只能吃晚饭。

    舅舅把他们母女郑重地交付给寒伯,大伯和叔叔也象征性地说了几句体面话,无非是“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之类的,寒伯只是憨笑,连句豪气干云的话也不会说。

    江离躲在小屋子哭成了泪人,她对着父亲的遗像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父亲,家里有人要顶替他了,她阻止不了母亲,但她永远也不会承认有别的父亲,等她再长大一点,就带着妈妈远走高飞......

    她把那封信在父亲灵前烧掉,然后把父亲的照片取下来收藏好,她觉得父亲肯定也不喜欢看见这对父子在家里晃来晃去,不如让他眼不见心不烦。

    2

    此后的生活,平淡而拧巴,她拒绝管寒伯叫“爸爸”,也拒绝管毅叫“哥哥”,他们好像也不强求,只是没日没夜地忙着,忙着下井干活,忙着伺弄家里那十几亩地。

    他们一家人在一起碰头的机会只是在吃饭时,那也是她表演高冷的时候,她天然地觉得这几个人都欠她的,尤其母亲,“你不是找他们就为了给你干活吗?那就全让他们干了吧”。她横针不拿竖线不捏,吃饭往前一挪,吃完了就往后一撤,不拿筷子不洗碗,母亲很生气,说她不懂事,寒伯却说,“这是书生的材料,不要要求她,只要学习好就行了。”

    毅就把所有她该干的活都干了,包括擦地,包括洗碗。

    母亲觉得有点亏待毅,就说让毅也去上学,寒伯说都那么大了,还上什么学,不如下井多赚俩钱花。

    但这话还是把江离气得哭了半宿,她觉得母亲也变了,她的心开始偏向那边。

    3

    虽然毅并没上成学,但她还是把这一肚子气斗撒在了母亲身上,她拒绝和母亲再亲近,一到初中就住了校,她尽量不回家,她要抓紧时间出人头地,好带着母亲远走高飞。

    皇天终于不负有心人,她后来真的考上了大学,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她兴奋地直掉眼泪。

    母亲说要寒伯去送她上学,她拒绝,她觉得他不配送自己去上学,他又老又丑,还是个矿工,寒伯让毅去送,说女孩子家第一次出远门,必须得有个大人跟着。

    她同意了,虽然毅也是个矿工,但好歹年轻点,她自己确实也拿不了那么多行李。

    他们上了去济南的列车,在火车上,她一句话也不说,拿着本书假看,火车上的人都猜不出他们这是一起的,毅也不说话,就那么怔怔地坐着,看着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

    她心里嘲笑:“没有文化的人,就是傻”。

    车路过德州,停留三分钟,好多小贩扒着窗户卖东西,一个妇女冲着他们大喊:“德州扒鸡,德州扒鸡——”

    她吃了一天的方便面,看那包装上红亮亮的鸡身傲然挺立很是诱人,她咽了口唾沫。

    一只扒鸡三十八块,她不敢说买。

    毅动了动嘴唇,看了看扒鸡,对她说:“想吃吗?”

    她不说话。

    他掏出五十块钱给那妇女,说“买一只扒鸡”,那个妇女递给他一只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她没有找钱的意思,就在她突然想转身的时候毅伸出窗外一把揪住了妇女,“找钱!”

    那过程迅雷不及掩耳,霸气而又凌厉,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妇女乖乖找回了十二块钱。

    他把那只扒鸡剥开了整个放到她的面前,说“吃吧”,又恢复了以前的温顺。

    她觉得应该谦让一下,就说:“一起吃?”。

    “嗯”,两个人第一次在空气中感受到一丝流动。

    他们一起分吃一只扒鸡,但他还是拒绝吃鸡腿和鸡翅这样的好肉,只吃骨架上的一些散肉。但是那只扒鸡并不好吃。

    一天一夜之后,他们到了济南,她果然下车就蒙了,她说这是哪儿啊?我怎么分不清方向啊,他说:“跟着我就好”。

    她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进入一个通道,通道滚滚人潮,她只背着一个小包,唯恐丢失了他,他的右肩扛着她的行李,左手还拎着她的大包,坚定不移地走在前面。

    她走了一段又不确定地问:“这样对吗?这是去学校的方向吗?”

    他说:“对,这是出站,大家都得先出站才能各自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他是从小就跟着他父亲走南闯北的。

    长长的通道走到头,出口渐现,有驳杂的灯光闪耀,一阵凉风浸进来,光影里有人影闪动。他说那是接站的人。

    当她看见自己学校接站的大牌子的时候,就像一只小鸟一样飞了过去,她看见那群师哥师姐们热情洋溢的笑脸,好像找到了新巢穴,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他帮她把行李放上车,然后对她的师哥师姐们说:“麻烦你们帮忙照顾我的妹妹,我还得赶回家”。

    师哥师姐们都留他,说都到了济南,怎么也得去看看大明湖和趵突泉,他说“不了,我家里的花生正要锄,我爸妈两个人忙不过来”。

    师哥师姐们都说“这真是一个好哥哥”。

    她有点尴尬,她从来没管他叫过“哥哥”,她对他说:“你回去买个卧铺吧。”

    他说“不用了,不花那冤钱”,然后就钻入滚滚人流中不见了。

    4

    她再长大一点,渐渐明白点事理,也慢慢理解了母亲的难处,她不再找一个又怎能么办呢?相反,她有点庆幸母亲找了这对父子,她上大学的学费都是他们赚的,要没他们,她可能像村里那些女孩一样早就辍学了,村里的女孩也有有继父的,但是她们的继父要么馋,要么懒,要么很无赖,她们早早地出去打工,或在家里嫁人,或流离于城市,或终老于乡间,都没她这般幸运。

    她决定对他们好一点,放假的时候也回家,她给他们带礼物,南方同学家里寄来的香肠,她舍不得吃,带回家一起吃,要是发现有合适他们的衣服,她也会买一点回去。只是她还是叫不出那一句“爸爸”和"哥哥"。

    她想着,时日漫长,总有机会,补偿他们。

    谁知大三那年,噩耗突然传来,说寒伯在矿井下出事了!

    她买了车票飞奔回家,到家里,寒伯已变成了一堆碎肉,说他被一块巨石砸成了肉酱,他是被处理现场的工人一块一块捡上来的。

    矿主跟他们谈好了赔偿金,三十五万,然后就要对这堆碎肉直接火化,她冲出去拦着,必须进行遗体整容,否则赔偿的事重新说。

    矿主只好答应,火葬场有这项业务,把这种尸骨不全的人用橡皮泥进行修复,缺头的地方做个头,缺胳膊的地方做个胳膊。然后拼出一个人形,再去火化。

    江离特别胆子大,她一点一点看着寒伯在这些人手中复原,但仍是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她感觉到万箭穿心。

    他们发现了一封信,那信是跟着一个红皮小本子装在一个口袋里的。

    他对母亲说:他自知自己干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活计,如果哪天不幸死在井下,请她多照顾他的儿子,如果能有赔偿金,就把赔偿金一部分用来支付江离学费,剩下的给他儿子娶个媳妇,他希望她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将来也让他的儿子给她养老送终......

    江离这一次终于痛哭失声,她对着那一片残骸,在心里默默叫了声:“爸爸”。

    5

    发送寒伯的那天漫天大雪,江离披麻戴孝与毅站在一起,亲戚来人吊祭,她就随着毅一起跪地迎接。这一切都是一个孝女的仪范。

    他们把寒伯葬到了一个离她生父不远的山坡上,她特地跑去告诉生父,这些年寒伯待她不薄,请父亲在那边照顾他。她对父亲说:“我要收回当年的诺言,在我心里,他也是一个爸爸了。”

    寒伯的死,换回那钱,母亲想了想还是要全都给毅。毅却坚辞拒绝,跪地大哭:“妈妈你这是要撵我走吗?我不走,我从小就没妈妈,好不容易你给我个家,我不能失去,我爸让我还要给你养老送终,我会做到的,请妈妈把我留下吧........”

    母子俩抱头痛哭。

    母亲留下那笔钱,后来真的给毅娶了媳妇盖了房子,她一直和毅生活在一起。

    江离很快大学毕业,她留在了城市,找了个跟她志同道合的男人,这个男人有文化,也善良,他们一直想把母亲接到身边,母亲却总说,家里脱不开,家里的孙子需要人照顾,鸡也需要人照顾,窗台上的虎尾兰也需要人照顾......

    她真的像小时候理想的那样可以带她远走高飞了,可是却带不走她。

    朋友们都说,你妈那是重男轻女,江离一点也不生气,像毅这样的“男”,重一下又能怎么样呢?

    她只好逢年过节就回家去看他们,她给家里的毅和嫂子买礼物,她也能喊出“哥哥”两个字了,她给小侄子买礼物,给妈妈也买礼物,她回家也会干活,她挽起袖子就下厨房炒菜,拎起侄子拉上屎的裤子就去洗了,她不怕脏不怕累。

    人们都说,家就是那个你心甘情愿付出的地方,因为有爱,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过年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去给寒伯上坟,她每年都会带上几瓶好酒,他生前都没有喝上她挣钱买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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