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妙叫她来当嘉宾,在电话里说:“这次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你一定要来。”
月心笑道:“你那里有才华的人太多了——一年要出几十本书,看你那些腰封作者个个必然是才华惊人震烁古今的。”
云妙跺脚道:“姐,这个绝对是真才华,腰封什么你也别打趣我,自古以来王婆卖瓜也要自卖自夸,不这样你们肯抬抬眼皮看一眼吗?”
月心说:“这倒是,哪一行都不容易,比我们写汇报材料还是强多了。我这个月写了十份工作报告,毕业论文也没有那么耗费元神,真是捏着鼻子。”
云妙笑道:“校长夫人担心什么,报告交上去真有人看吗?——就这么说定了,好歹你也是老师,提携后进是你的责任。”
云妙马上给她快递来一本书,书名叫《那一切不确定的事物》,作者署名甫江。
确实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但翻开书,月心很快就被吸引了。
这是一本诗歌评论集。现在诗歌对普通人来说几乎等于阳春白雪。人们先是被格律诗拘束了想象,接着又被部分粗鄙的现代诗败坏了胃口,最后看到一首诗,几乎下意识就给它打上“不懂”的标签。但其实,“歌诗合为事而作”,在古代,诗歌(即格律体文章)形式多样,有叙事的,有抒情的,有明志的,记录下了极为具体而真实的情感。到了现代,摆脱韵文之后,叙事为命脉的小说繁荣昌盛,成为文学类型的主流,诗歌则脱离叙事,花开另一枝,向上飞升,直接进入情感的领域,甚至是潜意识,要以形象来调动读者的想象,达到情感的共鸣,隐藏在文字底下的沟通,暗通款曲,必须要有心人才能领会。
甫江无疑是个有心人。看得出他涉猎甚广,上至《诗经》《九歌》,下至杜甫、李商隐,他有一种极为现代极为贴近今日之情感的诠释方法。
“诗是可以解释的。”甫江写道,“但解释的前提、路径和终点,应当仍旧是广义的诗。而目前中文领域常见的释诗,往往是在非诗的层面上展开的。这种“非诗”体现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散文化,把诗句拆成散文重新解释一遍;一种是哲学化,从一些核心词汇和意象出发,借助不停的转喻和联想,与坊间流行的西哲攀上亲戚……一种把诗拖进散文的泥泞,一种把诗拽上哲学的高空,无论我们从中获得的最终感受是什么,是好是坏,它都和原来那首诗丧失了关联。”
比如谈到《九歌》,他说最爱《山鬼》,愿把它解读为相思之歌。“《楞严经》里划分妄想虚情,勾画地狱天堂,所谓“纯想即飞,纯情即沉”,那些沉入阿鼻地狱历无量劫的,都曾是妄情无尽的人。而我们这些情想均等的普通人,不飞不坠,苟活于人间,对他们,终还是不舍,想到就会忧伤难抑,又有些惭愧,因不能如他们那样勇敢充沛。”
月心不禁对这作者刮目相看。从文字来看,这人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又有坦诚的赤子之心,是个性情中人。令她不禁生出想要一睹这样的人物之心。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了云妙。
甫江今天演讲的题目是《二十四节气与中国人的情感》。
看到这个题目,月心耳边就响起小学时在六十人的教室里朗朗诵读过的二十四节气歌。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虽说是将二十四节气缀连而成,这四句诗竟意外地工整。各地有多个版本的节气歌,
月心最喜欢的却是一个东北民歌版本:
打春阳气转 雨水沿河边 惊蛰乌鸦叫 春分地皮干 清明忙种麦 谷雨种大田
哎唻哎嗨哎嗨哟 春呀吗春天
立夏鹅毛住 小满雀来全 芒种开了铲 夏至不拿棉 小暑不算热 大暑三伏天
哎唻哎嗨哎嗨哟 夏呀吗夏天
立秋忙打靛 处暑动刀镰 白露割蜜薯 秋分不生田 寒露不算冷 霜降变了天
哎唻哎嗨哎嗨哟 秋呀吗秋天
立冬交十月 小雪地封严 大雪河汊牢 冬至不行船 小寒大寒冰如铁 迎来又一年
盼望冰消雪化艳阳天 哎唻哎嗨嗯哎哎嗨哟
“惊蛰乌鸦叫”,“立夏鹅毛住,小满雀来全”,“冬至不行船”,月心是南方人,并不熟谙北方风景,这首毫无文人气的节气歌,在她眼中正恢复了《诗经》《古诗十九首》中的健康质朴。写景就是写景,写出来就好,至于因此生何种情,应当交给读者。诗人的“质朴”,在于并不把自己当成诗人,这首民歌,就像是一个农民睡在麦垛堆上盖着草帽嘴角衔一根稻草闲闲唱出来的。回想宇宙原初,大地苍茫一片,原本是没有喜怒哀乐的,有了人,有了文明,有了境遇,才生出许多触景伤情、迎风洒泪的事来。因景生情,就是一部人类的文明史。见花开而喜,见花落而悲,为何如此,都是因为那个人识了字,听了许多故事,看到了“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这样的诗句。其实落花流水本无情,是人浸淫于文明之中被驯化,情感上起了条件反射。
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此刻正站在两本罗马式立柱旁伺的讲台上,侃侃而谈。讲到自己喜欢的诗句,甫江露出少年气息,手臂在空中有力地划出手势。
甫江正讲到夏至。这正是月心出生的时分,因此她侧着头格外仔细倾听。夏至之时,太阳几乎直射北回归线,北半球各地的白昼时间最长。中国最北端的漠河是我国昼长最长之地,长达17小时,上海的昼长是14小时11分。夏至这天正午,在北回归线上的地区会出现“立竿无影”的现象,人们看自己的影子,也是一年之中最短的影子。
夏至的物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夏至风景,苏轼有词《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他抑扬顿挫吟出诗句,台下观众都被他带去了那片初夏的田园风光,仿佛此刻真有徐徐水风从门外吹来。月心则被他那句“一年之中最短的影子”吸引,若有所思。她从没想到过自己出生的这个季节如此直接干脆,带着爽朗的利落,令人向往。带着最短的影子走,人是不是会轻松许多呢?莫非许多年前少女时候的自己正是带着“最短的影子”走过太阳底下的?她开始怀念起那个简单的年代。
轮到月心点评,她事先做了功课,甫江从每个人最熟悉的物候这个角度来讲诗,确实显得他聪慧又周到。尽管来听讲座的大多是文学爱好者,但许多人仅知的几句诗无非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程度,如何让他们了解诗歌是怎样将魔力施诸于人身上,显然甫江下了一番苦心,找到这个切入点。
她尤其赞赏的是,他并不以学院派的态度把诗歌作为死体来解剖,或是当作碑文祭奠在祖先墓碑之上,他所有的努力,都是让诗歌在现代人心中再度活过来,让台下这些早已远离诗歌的人,再度从诗歌之中,获得那种触电的新鲜感。
如同两个高手过招,甫江听了她的点评,眼睛也更亮了。他立刻明白这位老师了解他,理解他的作品。对于这样的知音,他油然生出亲切之感,甚至有些感激。
自他入行以来,也见识过不少文化圈中人。男的大多仍在忙忙碌碌为稻梁计,女的则大多只能在未婚时代保持灵气,一旦结婚生子,就如同贾宝玉所说,渐渐如珍珠变成鱼目,失去原本身上的清澈和自由。这位吴老师却不一样。
坐在自己身旁的她,一袭白衣,头发在脑后低低扎一个马尾。她有一个优美的侧脸,鼻子的线条到下巴,流畅优雅,仍可见几分少女的娇憨。
甫江的视线落到她线条优美的锁骨之上,他想起日本诗人高村光太郎的诗:“岁月冲刷过你的肌肤/是飞向无垠天际的金属/……女人要成为女人/需要世纪的修炼。”
高村光太郎为他的爱妻智惠子写作这首诗时,智惠子已经不再年轻。也许诗人是在为爱妻雕塑铜像时作出此诗。甫江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飞向天际的金属”来形容女人的躯体,金属,闪着凉爽的光,健康,有力,神圣,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飞升。
这段快乐的联想在他脑中小跑。这是一个愉快的晚上。主持人宣布讲座结束了。散场后,仍有不少观众围住甫江问东问西。
云妙站在月心身边,月心欣赏的眼光投向仍在台上回答观众问题的甫江。她以手捂嘴侧过身来低声问身边的云妙:“你是哪儿找来这么个妙人?”
云妙笑而不答:“怎么样?不错吧。今后还有承蒙吴老师多多关照!”
月心说:“太高看我了,一个穷教书匠能关照什么!”
云妙笑道:“后面自然有麻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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