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

所谓“倒春寒”，是指初春温度上升较快，4月5月气温又走低的现象。

我翻看着手机上查到的信息，试图为窗外的雪给出一个解释。

这是“清明”三天假的第二天，我站在奶奶家的门前，看着大哥在院子里清扫车上积雪，为十分钟后出发祭祖做准备。眼看车快要清理干净了，我内心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清明节回老家祭祖，祭奠的是我的太奶奶和爷爷。

地上的积雪刚刚及鞋面，大约3公分厚，雪的底层是昨夜融雪积成的冰。我踩了踩，薄冰破碎的声音给人一种冬季踩在湖面的错觉，很不踏实，使我本有些忐忑的心情增加了一分沉重。

假期第一天，在回家的途中妻子问我，从前有没有参与过祭祖仪式。我有些羞愧，却也只能承认，自己从未尽过这份儿孙的责任。彼时，阳光从天窗倾泻下来，洒在方向盘上。我试图回忆听到过的父辈谈及祭祖的只言片语，希望能够做好心理建设，在第二天祭祖时显得不那么“外行”。可无论怎么努力，脑海都是一场空，除了“纸钱”、“墓地”等少数古老的词汇，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在我愣神的工夫，妻子指着窗外紧邻高速公路的铁路桥问我，这是不是新修的高铁线路，我看着远处，漫不经心地说是。

每年去祭祖的人员都比较固定，除了父辈的二大爷、三大爷和父亲，还有大哥、二哥和三哥。今年，多了一个我。

二大爷和三哥从自己家出发，其他人在奶奶家集合。早上饭毕，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论着今年的天气、收成、粮价等话题，从说到的细节和数字上，听得出日子在越过越好。三大爷说到兴起，还就村里规划果树林的事情和我父亲仔细聊了会儿。哥哥们和我插不上嘴，默然坐在那儿，等候长辈的指令。三大爷说着，不紧不慢地吸尽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用力捻了捻，瞧了我们一圈，“出发！”

大哥的白色越野车满载五人，缓缓驶出了院子。

我坐在后排，望向窗外，看到的是村委会规整的大广场、整齐划一的民房和墙上醒目的宣传标语。村里铺装了水泥路面，结冰后非常滑，车开的很慢，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回忆起儿时回村看到的景象。那时的村人衣着半旧，多数住的土坯房，村路也只是略平整过的土路，每逢雨天都泥泞不堪，让我记忆深刻。对比现在看到的村容村貌，恍如隔世。

顺利汇合二大爷和三哥，两辆车鱼贯而出，穿行在村里。下一步要去村中心的商店置办祭祖所用物品。这家商店是全村经营最好的一家，一年四季客源不断，老板很会经商、很会做人，当然也很会赚钱。我跟着大家下车，进到店家的院子里，看到停放的一辆崭新的农用机械，心里不禁感念着“勤劳致富”四字箴言。商店的西侧是村里的小广场，是个近乎标准的正方形，被民宅包围，并且四周各个方向都是通向村外的大路，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四方街”。

小广场四周用低矮的灰色方砖砌出一圈围栏，高约20公分，大概是用来与道路相隔的，广场上还停着一辆挖掘机。

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广场，预估着村里会在这儿举办什么活动。我问二大爷，他告诉我晚上时常会有跳广场舞、扭秧歌等文艺活动，村里很多人参加，热闹的像过年。我又问他挖掘机的用处，二大爷说大概是种植树苗时用的吧。看得出挖掘机停在这里有些时日了，枣红色的机身与浅灰色的广场达成了一种柔和的默契，视觉上看起来非常和谐。目光越过挖斗，我看到西侧人家院墙上新粉刷的一行形如蝌蚪的蒙文标语，后面是中文释义。在挖掘机车轮的上方正露出“文化自信”四个大字。

带上购置的物品，两辆车向着目的地进发。在我的想象中，爷爷的墓地会很远，环境也会像儿时看到过的很多坟头纵横交错地分散在一片坡地上。没想到几分钟就到了。越野车穿过一片庄稼地，在一条仅容两车并行的小路边停下。大家陆续下车，带好东西下道了。我跟在二哥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小径。不远处是一间砖房，走在最前的三大爷径直走进了院子，我很诧异。

原来这是村里修建的集中祭祀的场所，一间大屋，一个小院。屋子里整齐地摆着柜子，柜子上划分出若干隔间，每个隔间都安放着一个牌位，一个骨灰盒。院子用来烧纸。

我缓步走进大屋，打量着室内陈设。可以说，每个隔间都摆放着灵位主人灿烂或平淡的一生、塞满了某一氏家族的思念。无论生前有过怎样的精彩，最终的归宿也是在这个简单的隔间里，与一众灵魂共同安息。

屋子里有些暗，光线透过云层来到这里已经有气无力，不能再照亮每个隔间中的相片。从门口望过去，是一排排模糊的黑白的脸。

我并未觉得阴森害怕，只是为人生的终点以这样的形式呈现感到遗憾和感慨。

大家在屋子里四散开，二大爷和大哥对着几位相识逝者的照片，细数曾经的往事。父亲和三大爷在收拾清理太奶奶和爷爷的灵位，二哥三哥在院子里扫地，准备清理出一块稍干净的地方。

要开始了。

并没有我预想的涕泪横流，催人泪下的场面。整个过程平淡有序，有条不紊。

先烧纸，纸钱烧净，磕头。

全程中我一言未发，只是跟随父亲。他做什么，我照做，这让我对整个仪式有了粗浅的理解。古人与生者联络用信件，与逝者沟通用纸钱，今人亦如此。无论通信手段怎么进化，寄托哀思的方式却始终坚持未变。

祭祖结束，大家磕了头，站起身，擦手，走。我在最后，出院门前又望了一眼大屋。空落落的屋子，庇佑着这么多的灵魂，承载着那么多的人生。时代的大河浩浩荡荡，淹没了往事。冲掉了记忆，却不能撼动这屋，这院。一霎那，这里变得好拥挤。

上了车，大家的思绪回到现实。大哥和三哥为工作的事，电话打起没完。长辈依旧在谈论果树种植的事，喜忧参半。我沉默地坐在后座上，好像刚才的祭祖并没发生过。我认真地回想每一个步骤，每一道流程，试图从中找到生者与逝者的联系，可一切都是徒劳。我向后靠了靠，窗外目力所及皆是一片灰白，前面大哥的车摇晃着驶进村里，与天地间的白色融为一体，好像一粒白米落在牛奶里，分辨不出来了。

孙国强

苏家屯车辆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