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卿
我十六岁就嫁了人,我十六岁就死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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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那棵树上住了只蝉,白天晚上不停地叫,就像要在绝望的夏天里把生命的余温都随叫声飞出去,飞到另一只蝉的翅膀上,再一次抖动着悲切的希望。
我是旧时代遗落的贵族。
小时候穿着雪白的洋裙总希望会有一个童话里的白马王子来亲吻我的脸颊,妈妈笑话我年纪小,心思倒大,每当这时候,就会让我闭上眼睛,在我额头轻吻,说“晚安,我的公主。”
我的臆想都是在夜晚来临时,客厅里的木头钟响到九下,最后用一段美妙的音乐结束报时,我很享受我的美梦开场白。
木头钟是爸爸的,他在德国留学时带回来的,拥有好看的红色,暗色的木纹刻画着神秘的风情,我总幻想有一天能变小,去钟表里看看,寻找传说中的钟表精灵。
这只钟被人用棍子打烂了。
妈妈和爸爸是同学,是在异国他乡中彼此带着爱意的依靠,他们都是富人的子女,接受着高等教育,甚至可以在战争纷飞的时候,还能拥有一段令人羡慕的爱情,他们的前半生太顺遂了,顺遂到天怒人怨,然后导致的结果会惨烈收场。
那个时候,资本等于原罪。
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的家没了,平常待我极好的佣人叔叔也用恶意的眼神剜割着我细嫩的肉皮,他们说我父母是腐败的根源,我是腐败的果实。
跟我们一起的还有其他叔叔阿姨,他们脖子上带着巨大的牌子,平日里富态的脸庞也显得灰白无神。
我因为年纪小不用带牌子,只穿着乞丐的衣服拽着妈妈的衣角不去看周围人的眼睛。妈妈长的很漂亮,身体也很瘦弱,旧衣服也遮不住她满身的高傲,细长的脖颈高高仰着,像是在无声的控诉着什么。
我那时不懂,他们说妈妈在故作姿态,露出脖子勾引男人,那些长着长长门牙的大婶们朝地上吐着口水;那些稀疏头发眼睛泛着光亮的大叔们则对着我们咂嘴。
我放开了拽着妈妈的手,躲在角落却在想,是妈妈让我丢人了,只有爸爸的手一直牵着妈妈,表情像在霜冻来临时共同赴死的燕子。
爸爸是妈妈的王子。
即使生活到了这种地步,房子被征用,佣人被解散,书籍被烧毁,衣服被抢夺。
我们一家还在一起,算是这个时代给我们最好的安排。
爸爸,不,应该叫爹,他们告诉我,爸爸这个词是万恶的洋人资本家创造出来的,这里不能叫。
爹被安排在村里推磨,比十个爹还重的磨盘,中间撒着黄豆,爹和娘都一样瘦弱,他们的脑子里和肚子里装着满满的知识,此刻却敌不过那只又大又圆的磨盘。
后来我才知道,磨盘,是给牲口拉的。
爹越发面黄肌瘦,以前握着我的时候温暖安全,现在,那深一道浅一道的疤痕,那磨的发黑的老茧,都嗝的我生疼。
爹摸我脸的时候,我会大哭,娘说我变娇气了,这样会让爸爸伤心的。娘还坚持着她的骄傲,她仰着头坐着最脏最差的活儿,不求饶,不喊累,让我叫她妈妈,叫爹爸爸。
我大哭着抱住娘的腰,比以前更细,能摸到骨头的棱角。
他们以为我还小,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可在这时候,就算是刚出生的孩子都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单纯会导致灭亡,我只能迎合大众,变得粗俗。
我心疼爹受伤,更心疼娘的坚持和骄傲,他们良好的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而我明白,在这个世道,只有粗俗才能获得拯救。
因为穷人都是粗俗的,谁指望一个三餐不饱的人跟你谈高雅的艺术?村里人能认识字的,已经很了不得了。
爹终于在重压下一病不起。
村里人都不替我们叫大夫,他们只会派各家的小孩趴在大门口打探情况,看人是不是不行了,然后把这些当做谈资和炒黄豆一起吞到肚子里。
“月儿,你照顾你爸爸,妈妈出去找大夫。”
娘拖着疲惫的身子在无数指指点点下到了村那头的老大夫家。
我等了又等,半夜娘回来了,手上满是鲜血,全身都是伤,娘把一包东西从背上解下来,我才看清那是草药。
“大夫是个好人,给妈妈画了图样,妈妈上山采药,爸爸喝了就会好。”
我们的成分问题,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沾染一分的。
娘就是这样,就算收到冷眼也不会说一句脏话。
十年后,我十六岁。
我的长相偏向娘,柔白的肤色和村里人格格不入,就算这十年我过着吃不饱的日子,娘还是会每天教我读书,每晚给我讲故事,只是再也没有美妙的钟声响起,再也不会憧憬什么白马王子的亲吻了。
村里人像是找到了新的谈资,一双双眼睛在我身上扫着,我很想就待在家里不出去,哪怕和老鼠为伴。
可我要跟着爹下地,为了那极少的口粮。
“啧啧,小时候是小狐狸精,长大了更不得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吧。”
“资本家小姐就是和我们泥腿子不一样啊。”
“你看她还敢看我们,呸,腐朽的蛀虫。”
我想拿着锄头在她们头上划个口子,可还是忍下来了。
这时候,这时候如果遇到一个拯救我的王子多好。
这时候。这时候如果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多好。
这时候,村里的媒人来了。
他们在院子里吵着什么,尤其是娘的声音,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尖锐,然后就是扫帚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我急忙冲出去。
娘头发散乱,手里拿着扫帚,眼眶里有泪水溢出。
“月儿,娘错了啊!”
爹蹲在门口抽烟,显得疲惫不堪。
我趴在娘身上失声痛哭。
我知道,这一刻,娘终于清醒了,她的时代,她风华正茂的时代再也不会回来,任何骄傲和自尊也抵不过绞杀型的时代变迁。
如果每一个时代变迁都需要一批革命者和牺牲者。
那么我们明显就是牺牲者,幸福,尊严,此刻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隔天,媒婆又来了。
“你们家月也长大了,你说好好的孩子跟着你们就受罪,你们别拖累孩子了,邻村村长儿子也二十了,该娶妻了,看上你们家月了,说是嫁过去,就给你女儿想办法,脱了资本家的帽子,以后也能正常干活,和普通人一样,你们年纪也大了,能照顾她多久,她以后咋办?”
我蹲在门后无声的流泪,针线包里的剪刀在我脑海里闪着温暖的光。
娘这次没有赶走她,我隔着门也能听到娘思考时发出的叹息。
“那孩子怎么样?”
娘开口了,我哭的更汹涌,我不在乎我以后过什么日子,我只想每晚在娘温柔的目光下入睡。
“那就说定了,我跟人家回话去了。”
她们说了什么我没听到,耳朵和脑子发出的嗡嗡声比雷声还大,我蒙着被子任凭思绪飘远飘近。
娘进来抱着我的头,干枯的手掌抚上的眼角。
“知道你为什么叫月吗?”
“你出生那天是中秋节,满月,所以叫你月儿。月亮一个月只有一天是圆满的,娘也许错了,不该让你叫这个名字,可是,娘希望你带着不圆满的过去,去寻找你的满月。”
“八月十五,中秋节,娘希望你幸福。”
娘又错了,我是被在战争中还获得爱情的恋人所诞下的孩子,怎么可能获得幸福,我的满月,不曾来临。
也许那时候我们都没深想,一个村长的儿子,为什么要娶一个资本家小姐。
迎亲的轿子到了,我看到了新郎,一个只有五六岁孩子大小的男人,之所以能看出他是个男人,是因为他长着成年男人的脸,头占了身子的三分之一,怪异,持着黄黑色牙齿痴痴的笑着,大红花像剪刀一样刺进我眼睛,我流出了无色的血。
爹一下跌坐在地上,娘发出比那天更尖锐的叫声。
我被强行推进窄小的轿子里,听着娘大喊着,骗子。
“月儿!”
身体重重落在地上,像流星坠落发出的声音,即使在吹吹打打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娘死了,眼睛瞪的老大,像对这沧蓝的天空,发出控诉。
爹旧病复发,但是没有人替他上山采药了。
我脱下红色喜袍,换上孝服,今天是满月。
“一个月只有一天满月,一年有十二个满月,我一生的满月,都在十六岁之前,消耗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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