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觉浅

听说这世上有两个地方最能让人大彻大悟之地，不是寺庙也不是学校，而是灵堂和医院，面对曾经叱咤风云的强人终究也会撒手人寰，常常会感慨世事无常，也会给自己以警示，生命本身比任何其它东西都可贵，没有必要为了虚妄的东西而丢了性命。在灵堂或者在医院，不需要别人的说教，自己很快就能体悟到人生的真谛，体悟到何为宝贵，体悟到什么有价值什么值得珍惜。

然而，在灵堂或医院获得的人生体验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价值，因为从走出灵堂之后，短短的悲切和体悟之后，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生活，一如既往地浑浑噩噩，一如既往地不思进取，一如既往地漠视身边的亲人。记得有一次咳嗽得很厉害，每一咳嗽都是肝肠寸断痛苦不堪，于是就下定决心把香烟给戒掉，可等咳嗽好转之后，又忽忽悠悠地拿起了打火机燃起袅袅青烟。

或许，我们在灵堂或医院里所得的感悟不是真实的感悟，最起码是肤浅的，而不是刻骨铭心的认知。不是有那句话嘛：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由外界的场景而触发的认知终究不会深入骨髓。

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是因为看了黑泽明的电影《生之欲》。《生之欲》讲了一个普通公务员的故事，讲他到了生命的尽头时发现自己碌碌无为的一生没有任何意义，为了不留下遗憾，他做了很多努力，最后发现踏实做好手中的事就是一个好的选择。

市民课长渡过是个小老头，在市政厅兢兢业业地工作了三十年，一天假都没有请过，获得了很多表彰和荣誉，但他自己清楚，在市政厅工作其实就是装作很忙，主要工作就是把市民的诉求当作皮球踢来踢去，没有真正干过一件哪怕是一件实事。这天他接受到了市民的请求把积水处填平并在上面建个小公园，渡边课长一如既往地把皮球踢给了其它课，在各个基层踢了一圈之后这个球被踢到了副市长那里，最后又被踢到了市民课渡边课长那里，眼见着第二轮踢球运动又将开始。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医院检查出患了胃癌，存活期只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这个可怜的老头立刻就蔫了。他无所适从不知该怎么办？回到家中时发现儿子和儿媳正在讨论他如何花他的退体金，而不关心他。渡边回想起他的这一生，竟然如同白纸一般毫无意义，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从没有认真生活过，现将不久于人世，他感到憋屈，他需要宣泄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儿子这么不关心他，还留钱给他干什么？于是他就把多年的储蓄从银行取出来，找到一个作家，然后两个就出外寻欢作乐，灯红酒绿之后他格外的落寞，显然美酒与佳人对他只能是短暂的欢娱，欢娱之后是无尽的空虚，这不是他想得到的结果。

市民课的一位年轻女子找渡边课长要求辞职，辞职的原因很简单，在市政厅的工作没有实际意义。在她辞职时渡边已经放下了他的官架子，在与那名女下属交往的过程中，被年轻女下的热情与活力吸引着，他受到了感染，他也想这样有活力地活下去，哪怕只有半年。他问从市政厅辞职到工厂做一线工人的女下属，怎么样才会活得有意义？女下掏出了一只她在工厂里做的玩具兔子，她说做具体的事吧，只要做具体的事就能为具体的人服务，她觉得她现在的工作比在市政厅有意义。渡边豁然开朗，他仿佛获得了新生，恰好旁边的桌上年青人召开生日派对，唱起生日歌，预示着渡边新生的开始。

电映画面很快就转到了渡边的葬礼上，五个月之后的一个夜里，渡边死在小公园的秋千上，这个他花尽了他最后的精力推动市政部门完成的小公园的秋千上。在渡边的灵堂前有副市长，有各市政厅的各个部门头头也就是各个课长，还有就是市民课的各位同仁。大家灵堂前你一言我一语，看着好像很混乱，其实是导演的精心安排，在交谈中插了一些往日的画面，不仅把渡边最后五个月的生活有了一个完整的交待，也把他死于胃癌的原因有了交待，还把副市长贪功以及各课长拍马屁的油滑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渡边生前的同事还原了他的死因，一个个觉得渡边非常伟大，在酒精的催化下他们一个个泪流满面，发誓一定要把渡边的精神给传承下去，做一个对社会真的有用的公务员，而不是成天在单位踢皮球、摸鱼。然而酒醒之后他们一如往日般混日子，除了签字盖章之外一无所成，在整个市政厅的大环境下一个个低下了他们高贵的头颅。

这些公务员为什么没有把在渡边灵堂的体悟真的带入到现实的工作中去？原因是他们没有渡边那种生命将止的紧迫感，没有那种做成一件事情对他自己意义感，没有把除了完成这件事其它都无所谓的舍得感。渡边因为只剩下半年光景，所以得罪副市长他无所谓，得罪同僚无所谓，得罪黑社会他也无所谓，反正生命马上要终结了，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能把中的事做的勇气并不是每个都能够具备的。当低阶职员看到高阶职员的眼神里的冷漠时，他吓得低下头，因为他看到的不仅仅上级的不满，还有自己的薪资、奖金、职位的升迁，等等，一但上级真的动怒，那么等着他的也就是本就不富裕的生活变得窘迫，思量再三，好汉不吃眼前亏，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于是就与原则妥协，出让自己的良知。对的，我们尽是些普遍人，我们有的是普遍人的蝇营狗苟，没有被被逼到那一步，谁也不会不管不顾地完成自己的目标，于是我们只能在琐碎庸俗中沉沦。

所以说，懂得道理并不是十分重要，哪怕是心灵受到过极大的震撼，如果没有改变生活的环境或勇气，我们依旧如往常一般，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没有渡边的处境，就不会有渡边的勇气，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