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颤抖着从导员手中接过那张假条时,我知道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最终还是到来了,走廊里的灯发出惨淡的白光,像极了太平间,带给人不可名状,心如坠石般的痛苦。我拎着空的双肩包穿过黑白的操场,灌铅似的双腿艰难地向前挪动。见到父亲在校门口等我,互相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坐上GL8,往常舒服的座椅咯的我浑身难受。车子静静地行驶,仿佛隔绝了人世,定格了时光。
晚上八点,我和父亲走进一家饭店,母亲陪着姥姥已经去八宝山了,两个男人只能在外面将就,那顿饭,很凉,很硬,难以下咽。第二天一早,父亲和我出发前往旾在人间最后的地方,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微凉,雨雾弥散了车窗,老天爷落泪了。穿过寂静的街道,莫名的悲凉充斥我的身体。我去地下冷冻间接旾,他被黄布包裹着,几位礼兵轻轻抬起旾,缓缓拉开布帘,我看到的是碳色的旾,犹如一段黑檀木,没有一点血色。黑色的缦帐,白色的菊花,人们排着队,等待着。雨越发下得紧了,没有人撑伞,雨水顺着身体的线条滑下,两排来客雕塑般地站在雨中,像极了兵马俑。
告别厅里,李叔同的《送别》曲缓缓响起,厅中央的旾,安详地卧在鲜花翠柏丛中。啜泣声,脚步声中,我的思绪回到了过去,记忆中的破损的转椅,按键掉色的电话,以及一位医生在问诊的身影,我看到一个男孩,抱着一本书,听着医生和患者平和的交流。走进这件办公室,转椅还在,破损的皮面,承载了它主人的勤奋,掉色的按键,是无数次拨打病房的烙印。一切都还在,但主人去了哪里?
书架上的诗集都覆上了一层薄尘,我站在书架前,擦拭每一本书籍,看到旾在我身旁,他拿起一本书,做到书案前,一个小男孩坐在他的腿上,跟着他读着一首首长诗“北风卷地白草折……”我静静注视着他们,视野逐渐模糊……
鲜红的党旗,墨色的万古流芳包裹着旾,旾的学生们都静静地注视着他,我看着旾,旾“看”着我,就这样,时间凝固了……园子里的大理石碑,刻着旾的名字,黑白色的照片,定格了旾慈祥的微笑和得体的西装,照片下方,刻着一行永远不会被拨通的电话号码。“山回路转不见君”,雨雾迷蒙,将歇未歇,穿过一座座石碑,静静地离开这里,缓缓地挥手告别。“雪上空留马行处”,或许,生命的逝去除了骤雨过后的沉寂,便只剩下阳光降临时的清幽。
一年后,我又来到这里,在座座石碑间,我看到了钱三强,王国维,阳光照在大理石碑上,凄凉中带着一丝光芒,想起那年的远足活动,在乡村中看到高大的坟墓,接近正午的阳光撒下,阳光照着孤坟,逝去伴着新生,如今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园子里有72位医生,旾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静静地来,静静地走,消逝,何尝不是一种新生。
此后,我从北京到南方,看到过很多次熟悉的背影,每次,我都静静地注视着这些背影缓缓的离开我的视野,亲切的感觉,保持安静才会不觉得陌生。
故园里的香椿树抽芽了,嫩绿色的枝条喷出翠色的鲜叶,香椿在等着亲手植它的主人为它剪枝,它不知道,今年的他不会来了。我摸着这树干粗糙的树,像小男孩摸着旾满是皱纹的脸。对于很多人来说,新一年的春天来临了,而我知道,从那一年起,我的生命中便不再有春天。
旾,是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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