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说这个赵可可，当年遇上他晦涩一场，现在念起他，兜兜转转，依然如嚼了一口半熟柿子……
遇到赵可可时，我二十五岁半，单位上已工作几年，办公室活不算多，但也无聊，那年赵可可大学刚毕业，我们成了同事。
那时的他，怎么说呢，聪明，有想法，但外形长得虚，个子小，黑，五官还排得特别紧，反正第一眼看过去就是拧巴，说不清的乡土气，现在的网络词＂囧＂，用在当时的他，合适。
赵可可话不多，活干完了，大家聊天，他翻办公抽屉里的英文单词书，这种清冷和不分场合的进取心时常让同事感到压力，时间长了像大伙眼皮里揉进的一粒细沙，弄不走，但搁哪，哪都不舒服，后来又遇上几次大家以他的容貌取乐，聊到一半，他像神探一样突然出现，话题戛然而止的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各种疙瘩，攒久了，和大家的关系也就越来越冷，但赵可可和我聊得来，时间长了，我连他拧巴的相貌也看习惯了，其实我能感到同事的诧异＂挺娇的姑娘，啥眼力？＂，＂是呀，咋弄，谁让投缘呢！＂连我心里也直哼哼。
赵可可喜欢和我聊天，聊人生也聊趣闻，有时聊着聊着就会聊到他喜欢的女同学，那暗香肆意的劲，＂啧啧＂，后来我脑袋里经常会勾出这样的场面，赵可可化成饿汉，梦游，一块鲜美欲滴的红烧肉晃来荡去，诱惑，欲罢不能。是呀，如何能拒绝这样一道美味呢，口腔就像一只炒锅，食材和调料都备在大脑里，赵可可的舌铲稍卷动几个来回，就是一道回味大餐，但他就是只打雷不下雨，听多了，我就经常逗他，几个字的损，比如＂鲜花和牛粪的故事＂＂蛤蟆垂涎天鹅肉＂，赵可可不生气，越损他眼神越放光，当然办公室退休后在食堂帮忙的刘主任对他的情况很了解，每次女同学一来就撇嘴＂啥女同学，又不谈恋爱处对象，就带群人来吃喝，榨他，傻，憨大＂，但他无所谓，喜欢嘛！
女同学聊久了我竟生出好奇心，说那我也瞅瞅，参谋参谋东西南北。好家伙，后来见是见了，还跟来一男保镖，高大结实，说是老乡，再一看女同学，肤黑翘臀，马尾扎得高高，像山头傲出的一朵鲜牡丹，赵可可往那保镖身旁一站，明眼一看备胎都不算，最多抵一个装御备胎用的千斤顶，＂叭哒＂真该眼珠子掉地上，那眼珠子算赵可可的，是他朝思暮想对女同学的仰望。那是一次印象深刻的结束，女同学随男保镖远去，直到背影消失，月朗星稀，树影婆娑，赵可可像电线杆一样杵着，一路目送，我化成江湖义士，轻轻拍了拍赵可可的肩膀。
在女同学面前请吃请喝毫不寒碜的赵可可，把自己收拾得利落妥贴还很有规划的赵可可，又口袋里总备着几张票子的赵可可，这样的赵可可虽说与风光荣贵还差了意思，却怎么横看竖瞅小日子过得也不赖，他那不大的头颅在单位一直傲气的倔着，倔就倔吧，倔总是有倔的说法，无可否认，时间长了这竟也成了接受的理由。
只是……，后来，唉，那地冻天寒，那迎面撞见的一幕，咋说呢，如果天空翻起跟头，转它180度，如果赵可可有条密道，一定立马屋子里消失，一扇门二重天，门外的赵可可倔气冲天，特立独行，门里的赵可可，卸去盔甲，仿佛从兵马俑中破土而出，那是隐秘的另一面……
赵可可病了，休假二天，手机还未盛行的年代，恰巧同事和我工作上急件需问清楚，那是三九最冷的日子，刚下完二天雪，当我们＂咯吱咯吱＂泠冽中踩了一路寒，＂咚咚咚＂冒然闯去敲开了赵可可的那扇门，门一拉，我们蹭蹭蹭往里窜，然后……，唰，视线聚焦，病殃殃的赵可可身后，床上竟只散了一条孤零零的棉褥子。
江南的冬天本就湿冷又不备暖气，赵可可的屋内虽能御去寒风但同样冰冷冷，虽说这是单位提供的住宿房，配了简置的家具，但赵可可也不至于连条被子都不添，床上褥子垫上几层，厚棉被盖上二条这才正常。
＂咋睡哩？＂谁一声问，像冻得咯咯作响的牙床不受控制颤出的音，＂一边垫，还有一半盖＂赵可可不知因生病或心虚还是措手不及，一下少了定力，瞬时就虚弱的接了话，他的小沉默呢？那不是他谙练其道常用来对付同事的暗器吗？嗵，发烧的脸本就绯红又顿时加重了色度，就在那刻＂砰砰砰＂仿佛听到赵可可的心跳在加速，他的窘境毫无防备的暴露了，那光景，秒针＂嗒嗒嗒＂空气都快凝结了，＂哈哈，有创意＂我回过神来一句调侃，这种假作轻松真该唾上一口唾沫＂呸，虚伪＂，＂嚄……＂又谁还是禁不住吁出一声叹，真像惊飞的下巴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如果地上给条缝，赵可可恨不得钻进去，如果给他神威，手指一点定让我们马上消失。
就在那时突然发现赵可可还有被忽略的另一面，一个一年四季只穿单位发的工作服，一个口袋里揣着票子可以揣出历史，一个不动声色自尊心极强，其实又穷又俭的赵可可，怪不得疼他的刘主任给他打的午餐量特别多，而他总是不留痕迹将吃剩的一半随身带走，原来那还装着他的另一餐，怪不得刘主任对他女同学的蹭吃蹭喝充满成见。真能省啊，也怪不得我月月工资花不够，他每月都可存出大部分来。
补上一段，其实为那床褥子，过后我有点烧心，然后忍不住私下问他＂嗨，我家的被子新的，堆着也是浪费，要不，挪了去？＂，＂不要＂他一口拒绝又突的一下拉红脸，我知道那是触了他的自尊心。
大多时候和这家伙相处，轻松散漫，既使斗嘴也能取出乐，可能那就是友谊吧，比如我都不会特意分清一些东西，平常隐藏的弱智会肆意的漫，而我又可以心很安，有时下班发现没带钱又需要外出溜达，就会向他挪，而一次居然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某天他来试探＂那天东西买了吗？＂＂买了＂＂喜欢吗？＂喜欢......＂发现这类暗示我听不明白，最后，不得不来直接的＂那钱怎么说，要还了吗？＂我这才恍然，然后俩人一起乐，我笑他说话挠弯子，他笑我贵人多忘事。
可以一起互掐贫嘴的赵可可，可以一起谈天说地的赵可可，如果没有遇上后来那事，这份亲如哥们，蜜如姐妹般的友谊说不定就是一辈子。
我们掰了，来得太猛太快，有点懵。赵可可成了我心里的一道疤。
一惯严丝合缝的赵可可也会脑子短路，居然办公抽屉里压了一张纸条＂二年内做助理，五年内升部门经理……＂，纸条很仪式感的铺在抽屉左下方，不知道这样的安放是不是每次拉开抽屉时便于视线第一触达，然后默念一遍，以此铭志，这种意念养成的习惯类似于参与某种宗教祷告，收放票据的抽屉一天来来回回需要拉进拉出很多次，那这样掐指一算，纸条一天起码要念上几十遍。
赵可可和同事走得不近，他的办公桌受了主人牵连，同样不受欢迎，所以纸条独占一隅一直相安，同事聊天，孤言的赵可可神秘祷告，倒也各自欢喜，但就像应了某句＂出来混总要还的＂，如果纸条生出思维，那就是在抽屉里呆了好一阵子，早就腻了，就想着像票据一样出来透透气结结帐。纸条终于等来了登堂入室的一天，而对赵可可则像乌鸦临门。
匆匆外出的他居然忘了将抽屉上锁，那张纸条的秘密是怎么就被一位心细如发的同事发现了，只能理解成纸条和同事空间打了哑语，默契万分，然后群众围观，消息顿时传开，最后是否传进经理的耳朵不得知，但助理肯定看得眼都歪了，整个办公区像炸了锅，＂不声不响，暗壳子，掂记着别人的位置＂同事们背后议论，鄙视的眼光直切赵可可，每一道目光就是一把凌迟的刀，赵可可被剜得七零八落，他的＂进取心＂总算揭掉伪装，变成了洪水猛兽，撩起龇牙。
＂眼皮里揉进的那粒沙，这种微妙的体验其实来得很精准噢＂，同事们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洞察力和预见性，这种求证一旦得到结果，就像等了很久的雨，草木即将枯竭，突然天空作雷，大雨倾盆，一场狂欢正式开始，即使明天被淹没，也兴奋骚动。
＂赵可可，你欲望太强了吧，有意思吗？＂连我也开始对赵可可摇头心里叹气。
赵可可那段时间真快被同事私下的唾沫淹死了。
又没多久，传出消息，单位效益不好，部门要裁员，上层已约谈经理商榷此事，不知哪里传出的风声，赵可可写过建议信，提出过减员增效，领导也赏识赵可可的工作能力，同事们开始心头惶恐，我看着赵可可总经理室进进出出，想起总经理对他的多次口头表扬，也开始将信将疑，那段时间赵可可变得陌生，几次想问，又觉得索然无趣，而他可能因为忙的原因，和我的交集也变得稀疏。
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居然第一个被减员的是我，在我还来不及向赵可可求实他的精简论时，在我还迷迷糊糊和赵可可称兄道弟时，几周后，我被通知去销售部报到，销售？那可是末位淘汰制压力最大的岗位，今后？心里七零八落，百味杂全。
记得当我被总经理约谈，一顿＂鼓励＂走出总经办时，心头滴血，凭什么是我，我能力不弱，人缘也好，工作上也从不偷奸耍滑打迷糊，况且本小姐的长相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也绝不砸办公室的场面，办公室要裁也该裁那个瓶底度焉瓜一样的老光棍，整天嚼舌根的大嘴王，还有猴精猴精的……，最可恨的就是赵可可，一心想出人头地，煽风点火把我也搭进去了，我要去质问减员增效的赵可可＂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们是不是朋友，是不是为了一点野心出卖我……＂，我要他一个解释。
当我像一股旋风狠狠得落在赵可可面前时，他低头沉默的样子，突然觉得所有的质问都是多余，他的一惯冷场此刻派上了用场，哦，余光横扫，还迎来那么多眼神的聚焦，多少双手正等着暗自鼓掌，我一向自认的人缘尚好看来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等急了吧，这就是和赵可可做朋友的下场，这种决裂将是多么大快人心，噢，忍住，噢，实在忍不住，我都快气晕了，无论如何也要出出这口气，当着同事的面，我冷冷的丢出一句话＂赵可可，你真可怕！＂。他抬起头，微张的唇型像被固定在画框里，我的眼里有把刀，他扬起睫毛，我的刀飞出，而那些狡猾的睫毛却以更快的速度垂向桌面，＂咣当＂刀落地，我的刀锋利异常可射出光芒，那刻却无用武之地。
很多年后回想，是不是我骄傲又决裂的眼神刺激了他。那眼神就像说＂赵可可，我可怜你才陪你玩，你算哪根葱＂。那天我没有狂风大作，却体会到伤心的另一种表达，脚若灌沿，身体如棉。
我成了一个笑话，我是马大哈，眼力很拙，糊咕隆咚被踢出了局，我被卖了，利益面前友谊不值一提。
之后我们分属在不同的办公区，我开始适应新的环境，独来独往的赵可可则更加沉默。一段时间后他选择了跳槽，离开那天距离他期望的二年又过了几个月，他没有获得努力中的职位，走得悄无声息，而办公室并未因他的离去而孤单，大家依旧在一起谈论着早餐包，各种营养大法，突然觉得赵可可也很可怜。
不，他怎么会可怜呢（我不得不对自己的橡皮心肠再次叹气），规划如此清晰，野心写在脸上，只不过这里凉了，外面的世界还很香，是该寻香追梦去了。哦，又想起赵可可的日记本，友谊深似海时我翻过二页，读了那密密的文字，我曾倒吸一口凉气，＂好你个赵可可，简直就是野心家＂但当时怂他多半带了玩笑的口气，那时心里真实的想法，这家伙也不照照镜子，尽吹牛。现在还认定赵可可是吹牛吗？不，那是立字为证。算了，往事云烟，赵可可走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还守在原单位，做业务很适合我的个性，潜能一旦得到发挥，激情也随之唤醒，适应了一段时间，工作开始步入正轨，日子忙碌而充实，团队氛围也很不错，但我和同事间始终保持着适度的距离，那是赵可可留下的阴影，那段过去真希望像石片在静水上打起的水漂，石片沉下，水无痕，但根本做不到。三年后，我因业务突出，被单位调去外销部，我开始恶补英文和外销知识，想起赵可可的英文单词书，好像有点明白当初走近的原因。若干年后，我被任命为外销部经理，坐在独立的办公室里，又想起赵可可，当年赵可可为奋斗这样一间办公室，散了野心，出尽洋相，青春就是这样用来悼念的，那份青涩让人难以忘却，羞愧又食之若饴。
其实随着阅历的积累，隐约感到当年和赵可可之间存了误会。赵可可聪明有小野心，但品质并不坏，以前一次聊开了问他为啥活得那么抠，他说单亲家庭，母亲去世后，就随外婆住在乡下，后来老人去世，就吃了百家饭，读书的钱还是村里人凑的，等今后有能力了，想为山村做点事，关于父亲，赵可可一直很沉默，那是他心头一根刺，而乡邻，一直挂在心里。赵可可自带狼性，敏感孤独，但世间冷暖心中有杆秤。赵可可当年涉世不深，职场风云下做了牺牲品，我有时怀念一些天真的日子。
时光顺转，韶华走过，而我历经磨练，创办了自己的贸易公司，有时看到办公室年轻的身影忙进忙出，偶尔会感叹，当年要不是那次裁员，可能我还在迷迷糊糊混日子，失和得，因和果，何时播下的种子，何时结的果，微风小许花瓣轻颤，窗台的那盆小花娇鲜却脆弱依附，多像曾经的我，赵可可好像真的有神来之笔，笔一挥，惊涛乍浪，在他的助推下，十字风口我被推进了狼的轨迹，人生总是在不经意间进入拐点，那些年轻的身影里有当年的我，也有当年的赵可可，办公室从来不缺故事，有友谊有遗憾，有机遇有慌张。
平凡的日子匆忙间又是岁月滑过，一天单位的实习生给我来电话，＂上午来了一位访客，以前我们活动现场遇到过，明天他还会来，想把手抄的佛经送给我＂。虽然身处商圈面对形形色色的人群，但这样方式的还是特别。距离第二天的二十几个小时内，可能我有几分钟是留给那位陌生人的，我想像他儒雅，文气，长者的模样，唯独没想到第二天见到的他，竟是年轻，瘦弱，五官的距离还有点拧，猛一看突然想起以前的同事赵可可，只是他的眼神比赵可可要虚弱很多，有点飘，但又有几份仙气。陌生人走后，看着佛经上工整的毛笔字，读着对方的名字＂王洋洋＂，我突然有点恍惚，这佛经该不是赵可可以某种灵魂密码来转达我的。之后，有六七年时间，每逢过年，我都收到对方一条短信祝福，除此之外，我们并无任何交集。
直到某一天，有了微信，有了群，整理短信时再次翻到年轻人的问候，心头一动，我把这位疏离的人拉进了一个朋友群，他开始和我一些熟人走近，当然有朋友诧异，我怎会交往这样一位性格有点半仙半癫又若智若愚的年轻人，我心里明白随着时间他成了赵可可的叠影，我记着年轻人的暖，也一直没忘记赵可可。赵可可刚毅，他柔软，赵可可有明确的人生规划，他相对随缘。我和赵可可在青涩时友谊断裂，在他职场上，我希望能助到他避过一点坎。
有时偶尔也会迷惑，我和那位年轻人之间，虽是温暖，心里终归隔了屏障，某一天阳光洒下，散在叶间，出了冷暖，一切恍然，心头的那座友谊桥，因为缺席了赵可可。赵可可留过的凉，年轻人存下的暖，我心头蓄过的阴影，抹不走的谜，一直有遗憾。某一天我和赵可可友谊桥上相见，我和年轻人之间的那道冰雪屏障也自然化了。
有一个画面，我，赵可可，桥的两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拾阶而上，然后迎面遇上，＂嗨，别来无恙＂我朝他一拳轻砸，＂哇靠，下手还那么重＂赵可可捂住胸口，假作痛苦状，天空落日余晖，职场恩怨早沉入水底一笔勾销。再然后，想起那词＂各奔东西＂。
假如时光正寐，马良之笔能借来一绘，我会给赵可可锦绣一个美好结局：谈笑有鸿儒，往来存白丁，＂咣咣咣＂锣鼓喧天，一代交椅＂朋友遍天下＂易主赵可可；盈盈娇娘候，灯火阑珊只为君，爱慕逆转，女同学追随一生，赵可可封她一妾；春风得意路，处处皆游盘，虽风水轮流转，唯赵可可事业之树常青，忒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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