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库藏在林中,听到营地内传来的阵阵鼓声,情知大位已定,不禁摇首嗟叹:“事已至此,去夫余作个富家翁罢。”
得利珲问:“父亲,此去夫余,必经越羽氏族。眼下这般情势,如何通行?”
叔库答道:“无妨,辛阿尼守在西岭,我等先去投奔,再作计较。”
父子两个拣小路赶奔西岭,不想途中进了罝罘,竟被几个猎户拿住。
得利珲大呼:“休要莽撞,我等乃是大人!”
猎户上下打量,问道:“既是厥稽族人,来此何干?”
得利珲应道:“来寻辛阿尼,有要事商议。”
猎户又问:“你两个莫非是叔库、得利珲?”
得利珲大喜,连忙点头。
众人眼睛一亮,笑道:“为寻你二人,辛阿尼大人悬赏百匹貂皮,快随我等去见!”
叔库听了,摆手叫嚷:“痴儿乱言,诸位莫要当真。我二人只是寻常贩夫,并非什么大人。”
“父亲,何故如此?”得利珲低声问道。
叔库答道:“辛阿尼若怀好意,何必出资悬赏?必是听了营地鼓声,要拿我父子讨赏!”
得利珲听罢,冷汗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守得几日,方才瞧见来人,管他是与不是,送去再说。若真是叔库,今年贡赋不用愁了!”几个猎户计较已定,上前擒拿二人。
叔库叹道:“憘,往昔贡赋与我无干,今朝却要败我性命。”
众猎户将二人捆个结实,抬往辛阿尼处请赏。
辛阿尼大喜过望,取来貂皮分赏众人,又将父子两个收入穴屋,接连三日,不予饮食。二人吃受不得,伏在地上苦苦哀求。辛阿尼送入馊食污水。父子俩大快朵颐,如食粱肉。
食毕,辛阿尼问:“叔库大人,听闻你财货如山、女子不计,可否让我一饱眼福?”
叔库不答,叹道:“辛阿尼,我父子待你如何,今日要受这般羞辱!”
辛阿尼笑答:“往日你父子待我如犬豕,今朝我亦如是。”
叔库拂手道:“罢了,你既贪财,我一并奉上。事后将我父子送去夫余,如何?”
辛阿尼摇首不允。
叔库惊问:“莫非拿我邀功?”
辛阿尼还是摇头。
叔库笑问:“却是奇了,欲将我父子怎地?”
答道:“送尔等去见牙力。”
得利珲怒道:“交是死,不交也是死,岂能便宜你这厮!”
辛阿尼扬起眉梢,笑道:“交来财货,留你全尸。否者,扔进猪坑,供人肆意折磨。诸部恨你父子远甚夫余,彼时欲求全尸而不可得也。”
叔库起身大笑,摇首慨叹:“可怜我谋划半生,竟折在鼠辈之手中。也罢,只求全尸下葬,上覆口粮,使我父子死后不必挨饿。”
辛阿尼点头应允,命人取来两颗猪首,随后召集精壮,押着二人赶赴东岭。走了两日,寻到一处隐秘聚落,内中穴屋十数座,女子数十人,另有三五孩童往来奔逃。
辛阿尼暗喜,急令众人四下搜掠。半日间,抢得貂皮、铁器、粮谷、海盐不计其数,堆在地上好似小山一般。
辛阿尼仰面慨叹:“如此财货,抵得过数年贡赋……”
“拿去讨好木尔哈齐,再将铁器制成箭镞,以为日后争斗之用!”叔库方才讥讽一句,便听见河谷中传来阵阵鼓声,又问:“今日还有何事?”
答曰:“新族长效忠仪式。”
“是尼莽济与柯乌伦罢。”叔库摇头苦笑,叹道:“噫,牙力厌恶柯乌伦,若知他作了族长,那副胖脸是何模样。”
“稍后便知。”辛阿尼一边说着,一边朝身后使个眼色。
三五壮汉迈步近前,绞杀叔库父子,又在地上挖两个浅坑,置入尸首,覆上猪头,尔后草草掩埋。
至于人口、财货,辛阿尼拣选十余个年轻女子自己受用,其余妇孺分赏众人为奴。调拨已毕,暗中将财货运回聚落,搬运数十日方才完结。
木尔哈齐登位伊始,采纳众人建议,遣使赶赴城栅,以求赐封。
同日,王城密使潜入城栅,传来绝密消息:简位居王薨。
牛加且惊且喜,无暇顾及肃慎之事,当下赐封木尔哈齐为速末部酋长,赏赐银带、陶器、美酒,又差人告谕诸部推迟纳贡,以示安抚。又命长子楚麻戈留守城栅、杜佛为辅佐,尔后统领大军南下王城。
木尔哈齐闻听城栅异动,料定必有大事,心下欢喜,以为天赐良机,乃与渥尔后商议结盟诸事。
渥尔后怒道:“方才安稳几日,便要胡思乱想,真个天下大乱,子女何以为生?”
木尔哈齐吃了一通数落,不敢再言,蜷在榻角胡乱睡去。夜来被渥尔后撩的兴起,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享乐正酣,木尔哈齐又劝:“亡贼大举南下,巢中空虚,正当我用兵之时……”
渥尔后笑骂:“欢愉之时,尚且记得亡贼!”
“若要长久欢愉,必得自立才好,否者,子孙后代且为虏矣。”
“后世之事,自有子孙谋划……”
“我辈之事岂可推于后世!我夺大位,只求自立。事若之后,索性让位给黑叶赫……”
渥尔后敛容问:“此言当真?”
木尔哈齐叹道:“守着大位受人挟制,不如作个猎户来得自在!他日打败亡贼、免了贡赋,带你重回西岭,将这大位与杂事尽数交给黑叶赫。”
“一言为定!”渥尔后搂住木尔哈齐脖颈,高声叫嚷:“今夜将我侍奉舒坦了,明早便寻兄长商议。”
木尔哈齐大喜过望,周身霎时来了气力,卖力折腾一夜,直到天明时方才睡去。
渥尔后顾不得乏累,兴冲冲地穿戴一番,领着托若赶奔营地南坡,催促沓尔满来见。
“清晨来寻,为的哪般?”沓尔满与句丽女子闹腾一夜,方才将息便被唤了出来,心下煞是烦躁。
渥尔后劝道:“兄长,牛加领大军南下,国中必有战事,我等何不与诸部结盟,共图大事?”
沓尔满听罢,顿时来了精神,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这女子,怎地留意此事,可是木尔哈齐求你来的?”
渥尔后便将前事讲说一回。
沓尔满摆手道:“休听他胡言!小子初登大位,不知酋长之贵。日后得势,岂能轻易让位?”
渥尔后低声催促:“木尔哈齐性情直率,焉能欺我!兄长只说,可愿助我母子成事?”
“黑叶赫是我甥儿,若有用处,我岂能推辞!至于重组联盟……”沓尔满皱眉叹道:“依照传统:首倡者当为大酋长,胜了自是好说;若是败了,性命休矣。伯咄部老酋长秦蛟便是如此!”
渥尔后喃喃自语:“若由木尔哈齐倡议,他便是大酋长,败则必死……”
沓尔满称是,又说:“此事好比一赌:若赢,黑叶赫或可登位;败了,莫道木尔哈齐丧命,便是这大位,也一并丢了。”
渥尔后紧握双拳,低声言道:“黑叶赫承继大位,乃我父之遗愿,纵是赌命,也在所不惜。木尔哈齐既能降服巨人、手刃牙力,斗败夫余岂在话下!”
沓尔满摇首叹息:“不然,夫余势大,诸部与之争斗数百年,尚无成事者。”
渥尔后眉头紧锁,缓缓应道:“凡事总有先行者,便叫木尔哈齐闹将一番!真个败了,愿赌服输……”
五日后,八位族长聚首河谷营地。
方才见面,便开始彼此埋怨。起因是互市无人掌管,以致乱象丛生,被夫余人占尽了便宜。
“你作的好事!”布地戈指着达哈干高声叫嚷:“巴掌大的陶釜有甚稀奇,你族人拿两匹貂皮去换,分明是欺我族人少貂!”
“交易各凭本事,就你族人那些破烂玉石,莫说夫余人,换作是我也不稀罕!”
“猪崽子,割自己人的血去喂亡贼,亏你作得出……”
“布地戈,休要讨可怜,你那族人也不是甚好鸟!”安格哈扬手骂道:“昨日,这边已约定用猪脂换粮谷,你那边使了什么腌臜手段,将这批粮谷截了去!”
布地戈怒道:“亡贼反悔,你找他去,寻我作甚!”
一时间,咆哮声、争吵声、咒骂声充斥整间大屋。
木尔哈齐枯坐在主位,迎着四面飞来的唾沫,不住地长吁短叹。
沓尔满低声敦促:“身为酋长,不喝止众人,徒生叹息何益!”
木尔哈齐失声慨叹:“噫,几泼屎也屙不进一个坑里……”
众人闻言,霎时止住争吵,一并转首看来。
木尔哈齐自觉失言,赶忙咳嗽几声,劝道:“亡贼狡诈,引得我等相互倾轧,不如就此罢赋,与他斗个胜败。”
奚楞吉领会其意,探身问道:“酋长想要起事?”
木尔哈齐颔首应道:“探子来报:牛加亲领大军南下,城栅守备空虚。若能联合诸部,发兵突袭,一战可破!”
尼莽济道:“是也,亡贼向来各自为战,此番大军异动,必是国中生乱。否者,何以延缓纳贡?”
奚楞吉点头应道:“此言倒是不差……”
达哈干冷笑道:“说得轻巧,夫余势大,怎能轻易击溃。历次结盟,无不失利,你等不见城栅上悬着多少人头!”
沓尔满道:“速末有山河之险,纵然不胜,也可退守自保。”
安格哈怒道:“日常用的粮谷、陶器都要交换,若交易久断,必有歹人生乱。莫要忘了,许多头颅都是被自家人斩下来的!”
“离了夫余人,便活不得了?”沓尔满不以为然,笑道:“我等大可与句丽人交易……”
“哈,你倒是爽快。”安格哈挥手叫嚷:“破奚氏族毗邻句丽,真个如此,你沓尔满正可掌控互市,继而要挟我等,这般心思与叔库何异!”
两人互不相让,当下吵将起来。
尼莽济喝止二人,怒道:“战与不战,尚可斟酌,岂能内讧!”
“此事无可斟酌!”沓尔满霍地起身,立于木尔哈齐身前,喝道:“酋长决意起事,孰若不从,尽早讲来。战端既开,再有生事者,我破奚氏族当先灭了他!”
众人听罢,顿时止住言语。
木尔哈齐道:“猎熊之时,倘一人后撤,则众命休矣。今日亦然,诸位务必说个态度,若有一个退缩,我木尔哈齐绝不起事!”
尼莽济率先开口:“越羽氏族起事!”
“破奚氏族起事!”沓尔满紧随其后。
布地戈高声叫嚷:“步步括利氏族起事!”
“厥稽氏族起事。”
“步都赖氏族起事。”
“悦稽蒙氏族起事。”
“忽使来氏族起事。”
安格哈见状,闭目长叹一声,言道:“窟突始氏族……起事。”
“承蒙各族信赖,此事若成,诸位必当光耀后世;若败,便以我木尔哈齐一人抵罪。”木尔哈齐说罢,拔刀大呼:“惟愿众神庇护!”
“神佑速末!”
众人一并高呼。
会罢,木尔哈齐遣使往奔白山、伯咄、号室、安车骨四个部落,共商结盟之事。
沓尔满私下劝说:“安格哈反复无常,此前便在牙力、叔库之间左右摇摆。若不早除,日后必为大患。”
木尔哈齐应道:“兄长之言是也。奈何大敌当前,不宜自乱,姑且暗中防范,待有形迹时一并剪除。”
沓尔满表面应承,心下憎恨不已。
数日间,使者先后回禀:白山部慕桓酋长、伯咄部哈突勒酋长赞成结盟。
木尔哈齐有了底气,忙寻辛阿尼商议。
辛阿尼听罢,叹道:“如此说来,免不得要流血了。”
木尔哈齐颔首道:“纵是号室部、安车骨部不允,我等三部亦可为战。”
辛阿尼笑问:“何以为战,楛矢石砮?”
“正为此事而来。叔库父子虽然走脱,财货却弃在山林之内,其中必有诸多铁器,兄长可知……”
“不知,叔库老奸巨猾,岂能漏出破绽。”辛阿尼揉着眉梢略作思忖,乃将木尔哈齐引入一处穴屋,指着内中铁器说道:“尽管拿去,可解一时之急。”
“此话当真?”木尔哈齐盯着满满一屋子的铁器,拊掌笑道:“如何交换,兄长只管讲来。”
“只换一物。”
“何物?”
辛阿尼缓缓应道:“交易之权。”
“眼下互市乱作一团,兄长若想监管,小弟求之不得。”木尔哈齐笑道:“奈何此战胜负未知,若胜,愿从此约;若败,那时大位易主,只怕由不得我。”
“那日决斗,拜慕毕以貂皮为资,赌你赢得牙力;今日,我便以铁器下注,押你胜过夫余。”
“真个豪赌……”木尔哈齐抚摸一众铁镰、铁䦆,忽地回首问道:“亡贼若败,恼恨之余,势必关停互市。兄长自谓如何交易?”
“有战亦有和、有和必有市,自古皆然。”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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