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
我只能告诉你，那片刻陶醉时抓住我的浓郁的宁静、欢乐和安泰感仍旧留在我心里，那种第一次使我眼花缭乱的宇宙美丽境界，现在仍旧同样鲜明生动。
认为印度人把世界看作是幻觉，这是错的；印度人并不如此，他们只说世界的真实和绝对真实不能同日而语。玛雅只是那些热衷的思想家编出来的，借此解释无穷怎样创造有穷。沙姆卡拉，他们里面最聪明的一个，断言这是一个解释不了的谜团。你知道，困难在于解释为什么婆罗门要创造世界。婆罗门是存在、福泽和智慧；它是不可改变的；它一直在这里，而且永远保持静止，它什么都不缺，它什么都不需要，因此既不知道变异也不知道争夺，它是十全十美的；既然如此，它为什么要创造世界呢？你假如问这个问题，你得到的一般解答是，绝对创造世界是闹着玩的，并不带有什么目的。可是，当你想到洪水和饥馑，地震和飓风，想到折磨人体的一切疾病，你的正义感就会爆发出来，认为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东西当初怎么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创造出来。
西里·甘乃夏回答说，尘世的满足都是暂时的，只有无限能提供持久的快乐和幸福。但是，时间的没完没了并不能使善更善些，也不能使白更白些。如果中午的蔷薇失去它在清晨时的娇美，它在清晨时的娇美仍然是真实的。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个完，我们除非是傻子才要求事物永久不变，但是，如果我们不抓着手里的东西及时享受它，肯定说我们就更傻了。如果交易是事物的本性，我们会认为把这一条作为人哲学的前提，是最合情合理了。我们谁也不能踏足于同一条河流，然而，河水流去，继之流来的水人仍旧一样清凉沁人。
往昔雅利安人初次来到印度时，把我们知道的是世界看作只是不可知世界的表象；但是，他们欢迎这样一个世界，觉得它窈窕多姿。只是经过了若干世纪后，当争伐的劳累和困人的气候消磨掉他们的活力，使得他们成为异族大举入侵的俎上肉时，他们方才仅仅看见人性的丑恶一面，并且渴望从轮回中解放出来。但是，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特别是我们美国人，慑于腐朽、饥渴、疾病、衰老、仇恨和虚幻呢？我们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当时我坐在自己的小木房子里抽着烟斗时，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精神。我觉得体内有种力量急于要扩展出来，要我离开世界，住进一个修道院，我决计不干。相反，我要生活在世界上，爱这世界上的一切，老实说不是为它们本身，而是为了它们里面的无限。如果在那几次的片刻陶醉中，我的确和绝对合为一体，那就如他们告诉我的，什么都不能妨害我，而当我清算了今生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就不会再回到世界上来。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充满惶恐 。我要投生投生再投生。我愿意接受形形式式的生活，不管它是怎样忧伤痛苦；我觉得只有生生不息，一个生命接着一个生命，才能满足我的企求，我的活力，我的好奇心。
“拉里，我的老弟，你这次长时间的探索是从恶的问题开始的。是世界上有恶的存在使你孜孜以求的。可是，谈了这半天，你对这个问题连一个初步的答案也没有提到。”
也许就没有什么答案，也许我不够聪明而找不到答案。世界就是游戏，在这种游戏中，有乐有忧，有道德亦有堕落，有知识亦有愚昧，有善亦有恶。如果罪恶和痛苦在创世时就被完全排除掉，游戏还能被继续下去吗？我将以全力否定这种说法。我能提出的最好设想是，当绝对在这世界上表现为善时，恶也自然而然连带出现。没有地壳灾变的那种无法想象的恐惧，你就绝不会见到喜马拉雅的壮丽景色。中国烧瓷的匠人能够把花瓶烧的像蛋壳一样薄，烧得造型那样优美，点缀上美丽的花饰，着上迷人的色彩，涂上粲然的光泽，但是，由于它本质是瓷，就没法改变它的脆弱性。如果失手落在地上，它就会变成许多碎片。根据同样的道理，有价值的事物，只能和丑恶的东西共同存在。
印度人认为这恰恰是我们西方人所没有做到的，认为我们有了许许多多的发明，许许多多的工厂和机器以及生产出来的商品，总想把幸福建筑在物质上，但是，幸福的取得并不靠这些，而是靠精神。没有一件事不会产生影响。你把一粒石子投入池中，宇宙就不完全是它先前的样子。
这就是我故事的结束，我从来没有听到拉里的消息，也不指望听到。由于他一般按照自己的打算行事，我想他回到美国以后，可能就在汽车修理行找个工作，然后当卡车司机，直到他获得关于他阔别多年的这个国家的知识为止。在达到这项目的以后，他很可能吧当出租车司机的奇怪想法付诸实施。我后来每次在纽约雇出租车司机是总要把出租车司机看一眼，指望说不定会和拉里的那双深陷的庄重而微笑的眼睛碰上。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战争爆发了。他年纪不小，飞行当然谈不上，但可能重新去开卡车，在国内或者国外；也可能在一家工厂做工。想来他会在空余时间写一本书，试图阐述他的人生体会和对自己同类的教导；可是，如果再写的话，也要等很长时间才会完成。他有的是时间，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痕迹，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还是个青年，他没有野心，不要名；他最厌恶成为知名人士。所以很可能安心安意地过着自己挑选的生活，我行我素，别无所求。他为人太谦虚了，决不肯使自己成为别人的表率；但是，他可能会想到，一些说不上来的人会像飞蛾扑火一样被吸引到身边来，并且逐渐和他的热烈信仰取得一致，认为人生最大的满足只能通过精神生活来体现，而他本人始终抱着无我和无求的态度，走着一条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做出自己的贡献，就如同著书立说或者向广大群众发表演讲一样。
但是，这些都是揣测之词。我是个俗人，是尘世中人；我只能对这类人中龙凤的光辉形象表示景慕，没法步入他的后尘。有时候一些比较接近通常类型的人，我自命能了解他们的内心深处；对拉里，我不能，他已经如他自愿的那样，藏身在那片喧嚣激荡的人海中了，而这片人海又是被那么多的矛盾利益困扰着，那样迷失在世界的混乱里，那样渴望好的，那样外表上笃定，内心里彷徨，那样慈善，那样残忍，那样诚实，又那样狡猾，那样卑鄙，又那样慷慨；而这就是美国人民。
我讲拉里只能到此为止，我知道这很不够，但是没有办法。可是当我写完这本书，感到准会使读者摸不到边际而感到不自在时，我就把这个冗长的故事在脑子里重温一遍，看看有没有办法设计哟个令人满意一点的结局。使我非常吃惊的是，我忽然恍悟，尽管丝毫没有意思要这样做，我不多不少恰恰写了一部以“成功”为题材的小说。因为书中和我有关的人物无不如愿以偿：艾略特成为社交界名流；伊莎贝尔在一个活跃而有文化的社会里取得巩固地位，并且有一笔财产作靠山；格雷找到一份稳定而赚钱的职业可以每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上班；苏珊得到生活保障；索菲获得死亡；拉里找到安身立命之道。所以，不管那些自命风雅的人多么挑剔，一般公众从心眼里还是喜欢一部如愿以偿的小说的。所以，也许我的故事结局并不是那样不如人意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