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我形同陌路的母亲

20年后，坐在你身边，我好想问出那句多年来深藏于心却从不敢启齿的话。而你的回答让我幡然醒悟，原来这么多年，所谓“血浓于水”只是我照着自己的想象，擅自投放在脑中的一场一厢情愿的杜撰。

亲爱的母亲，生日快乐。

20多年前，你离开了我，抛弃了那个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家，一度让那个家陷入瘫痪。作为一个女人，我知道守着父亲这样的男人过日子是怎样一种深深地绝望与痛苦。父亲脾气暴躁，大男子主义，听闻年轻时的他还是一个好吃懒做、喜好赌博的烂人。从零零碎碎地传言中，我得知那时父亲由于沉迷赌博，经常让我们的家无米下锅，母亲独自面对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常常厚着脸皮跋山涉水地跑去外婆家乞讨粮食。

那时没有车，外婆家又居住在崎岖深山，单单走路就得4个小时，一个来回一双鞋差不多就要废了。外公是个注重脸面的人，你这样的行为无疑给了他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所以他总是对你冷嘲热讽，恶言相向。然为母则刚，你总是默默忍受这一切，每次面对至亲的围追堵截、加毫不掩饰的讥讽冷刺时，你总得没有脾气，点头哈腰装成一个对此毫无感觉的无心人。外婆告诉外公，请嘴下留情，外婆说她每次给你的不过是一筐廉价的土豆。然后你每次总是背着那一筐上面铺着土豆下面却尽是粮食的框子往返与那条崎岖山道……这样的画面即使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不忍放开大脑去想象，一个瘦弱的背脊，驮着一筐沉重的粮食，独自走在荒无人烟的羊肠小道。那时的她该在想什么？是悲恸，是无依，还是中途不敢多歇息一分钟的慌忙？害怕家中的孩子因饥饿难耐而到处捡食，继而中毒身亡？母亲，那时你在想什么？

有些记忆，模糊不清，却无法丢弃。记忆中你和父亲的战争总是从不消停，你曾告诉我父亲是你这辈子最痛恨的人，没有之一。母亲，无论我曾经多么渴望母爱的陪伴，现在已是完全消散了！

你说你恨父亲，恨他的暴力，恨他的懒惰，恨他的顽固，恨他一事无成却整天嚣张跋扈的模样。母亲，我很抱歉，抱歉那些年还不能保护你，抱歉每次只能看着你被父亲扯着头发摔打，拳脚相向；抱歉你鼓足勇气借来的一捆面条刚要下锅时被父亲打落在地，并以脚掌踩个碎烂；抱歉只能看着你抱着我哭的撕裂绝望，我却无所作为。我的母亲，这一切我都抱歉。

多少年来，多少个夜晚，我总在幻想如果那天看你走时我哭闹不止，你会不会就不走了。

母亲，还记得你离开我的那天吗？有时候我都在惊讶，三四岁的我怎么会那么记得你离开的画面，为何我偏偏要记得那该死的画面。如果我没有记得那个画面，也许就不会衍生出后来所有的午夜噩梦；不会总看见自己从高空坠落，不会总看见自己流落在荒草丛生的山间，不会总看到自己被陌人绑架而喊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你和父亲从面前走过而终究是没有回头……

那天，大地灰茫茫的。你告诉我好好呆在家，你出去买点东西，我忘记你手中是否带有东西，也忘记了你穿着什么衣服。总之我没有哭闹，也没有要求要跟你一起。我乖乖坐在门口的小方石上等你，等你，等你……后来睡着了，一觉醒来，我就成了没有妈妈的小孩……嗯，就真的没有妈妈了。

后来，那个摇摇欲坠的家一瞬间哀嚎漫天。你走了，夕日战火硝烟的家变成一个尸横遍野的乱葬岗。父亲一蹶不振，身未死，心已亡，你的三个孩子变成了无人认领的小野鬼，饥饿、寒冷、窘迫、可怜……哥哥在那时留在脖子至肩膀的疤今天还是显而易见，那是肚子饿了去翻锅，结果不小心打翻了一锅开水被烫伤的痕迹。不知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后来父亲还是担起了他的责任。我想，他该是体会了你当初的种种不易，种种艰辛，因为后来，即使生气，他也不再砸锅，不再伸手就打掉了别人手中的面条，即使赌博运气太背，他还是会留十几块钱在一只不能碰的兜里，输光了手中的钱后，就用那不能碰的兜中钱买上几个饼带回家中。

你总在告诉我你恨父亲，父亲亦是同样如此，他说他不能原谅你在最艰难的时期弃家而逃，他说你差点杀死了他，并且连带杀掉三个孩子。我能体会父亲对你深沉汹涌的恨，因为从小他从不会讲起任何关于你的一点消息，哪怕是咒骂，所以后来很长的一段时期，我对母亲的概念完全空白，以至于在学校期间所有关于“母亲”的命题作文我全是0分。母亲，你信吗？我是一个在恨中长大的孩子。

你和父亲相互仇恨着，小时候我跟随父亲，认为母亲就是一个绝情无意的存在。电视里的母亲，书本中的母亲，以及邻居小朋友的母亲，怎么就跟我的实际情况完全不一样。长大后我体会了你，可是我又开始怨恨了你，你当初为何就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为何你没有反抗所谓的父母之命，为何你要任由他们摆弄操控你的生命，既然后来你接受了，为何要狠心丢弃了我们，为何要在后来的十几年中音信全无，作为孩子，我无法原谅。

两年前，我终于看到了你，我发现自己在心中想了前前万万遍，盼了千千万万遍的人，见面之时连叫一句“妈妈”都让我觉得异常艰难。总之那一刻，母亲对于我而言终于不再是记忆中那一团若有似无的混沌，可是，却也不是鲜活炙热的，你目光浑浊，鬓角泛白，前额的头发还有些自然微卷。我们都那么努力地想走近对方，却发现所谓血浓于水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它没有使我们靠得更近，它没有让我们相拥而泣，它没有让我们觉得这一刻来得太迟，它剩下的唯一作用是让我们意识到也许我该和这个人靠近，也许我们可以找回些什么，但是，都没有。能找回的，就是多年空白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陌生感与生疏，那份母女间无可修补找回的遗憾之感，化成了连绵汹涌的苍凉，让我悲伤到只想尽快逃离。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不会换个抉择？这个问题多年来一直萦绕盘踞于心，我想如果有一天见面，我定会当面问问母亲，这些年来有没有过因为思念而生出后悔，然而我还来不及问，我就知道了答案。见到母亲那一晚你为我讲了一整夜的过去的事，临了之时，你郑重而庄严地说:回头望去，我多庆幸那时我可以狠下心出走，即便对不起你们，我仍旧是没有后悔……好吧，没有后悔……

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你我的国度，将从不敢在人前启齿的祝福，送与我形同陌路的母亲——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