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微冷的午后。那时他年纪尚小,还是一个个头不及我腰间的孩童。我记得我是在采购蔬菜回家的路上看见的他。我记得他那双白净的手,捧着已经翻旧的《诗经》,小声念着:“关关雎州,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记得他小小眉眼间的认真,我记得他周身笼罩的淡黄色的阳光。
他是白家的孩子,姓白名行简。我本不是该出现在他周围的人,却因机缘巧合来到了他的身边。而这个故事,要从很多年之前说起。
某个早晨,我从梦里醒来。床、房间、整个家,一切都变了。我花了大概一天的时间弄明白,我穿越了。唐代大历十一年,也就是公元776年,这是我那一刻所在的时间点。我所在的屋子里是大把大把的金锭,我知道这是我的福音,是上天赐我的礼物。
白行简就是那一年出生的。他是白居易的弟弟,白家的老二。我曾在很多书籍上看到过他,说他文采极好,甚至可以与他哥哥相提并论。我一直觉得,他大概也是一个奇人。
我想,既然来到了唐朝,我就该去认识认识他,认识认识这个我从未了解过的男子。
我的旅程就这么开始了。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去到了白家所在的下邽(guī),想着有一天能够跟他碰巧相遇,然后来一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谊。
这一等就是四年。这四年里,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我的身体不会生长,年龄也不会随时间变化。也就是说,我将在唐朝的岁月变迁之中永远保持着青春美好的十八岁。这可真叫人幸福。
因为我执着的等待,所以我终于有一天遇上了白行简。他那时还那么小,若不是他瘦小的身体周围散发着的那份读书人的儒雅气息和他身后的白氏家仆,我或许并不能认出他就是我等待的那个白行简。
我从他的身边很自然地走了过去,像是两个从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陌生人,轻易地走向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午后的阳光下,我记住了他尚未长开的脸。
之后我常常遇上他。他看上去总是一样的,只是在一天天的长大。一样地捧着书,一样地小声诵读着,一样地文静可爱,一样地散发着笔墨纸砚的芳香。
我继续在他的家乡待了十四年,也就看了他十四年。我看着他从小小的孩子长成翩翩公子,看着他愈发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的书香与欢悦。我是一个他生活的旁观者,从未走进也不曾走远。
在他十八岁生辰的那天,我终于迈出了我与他相识的第一步。可惜的是,现在的我早已忘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约便是在生日宴上的“初次见面”和互相寒暄。我那时大约说了我编造出来的父母早亡的大家闺秀的身世,也大约跟白行简互赠了诗文。其实我又怎么会写诗呢,只不过是那些以前背过的课文罢了。
总之,我只记得那天之后,我们成为了见面会相互点头的朋友。我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点头之交,要知道,我为了走进他的生活可是足足等待了十八年啊。于是我愈加放肆地展开了我的攻势。
先是在那时白行简经常参加的诗会上“大放异彩”,又是在白行简会去的各种场合里频繁出现。我已不记得我为了进一步地接近他耗费了多少我的古诗词的存货,更不记得为了出现在有他的各种宴会上散了多少钱财。反正是白送的嘛,不花白不花。
兴许是被我的“才学”所折服,他后来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说,像我这样肚子里有墨水的女孩,真是太少见了。看着他干净得好像容不得一丝灰尘的眼,我只能微笑,假装自己好像真的这么优秀。
我们的相处很愉快。在“文采飞扬”的大背景下,我们无诗不吟,无话不谈。我成了他可以倾诉的知交,他在我的生活中也越来越不可或缺。我真的跟那样优秀的白行简成了朋友,而且我们的友谊看上去是那么的坚不可摧。只可惜,一切都是假象。但他不知道。
他一直告诉我,他像他哥哥,想建功立业,想造福百姓。我对他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努力办不成的,只要他一如既往地热爱读书、为之奋斗,他一定能考取功名,直步青云。
白行简二十九岁时,考中了进士,成了秘书省校书郎。跟史料上记载的一样,那时正是贞元末年,也就是公元805年。我来到唐朝,已经有一万多个日夜了。白行简一直在岁月的洗礼中变化着,愈发成熟也愈发出众。跟在他的身边,我竟浑然不觉他的哥哥有语文课本上所写的那么厉害。我只觉得再无人能比得过白行简的天资和文采。
他酷爱写文章。每每他提笔,我总是为之叹服。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肚子里装的墨水越来越不够用。他时常想与我一同饮酒赋诗,可是我早已无能为力。
我向他坦白一切,是在元和九年(814年)的一个月圆夜。他又一次邀我共赴诗宴,而这已是我第五十八次拒绝。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次我都心如刀割。于是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向他坦白了我穿越来到唐朝的一切。
他竟然并没有很惊讶。我记得他说,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的文风时常变化,我却从未听闻有如此写法。他对我说没事,哪怕我的才学都是伪装,他也一样愿意跟我继续做无话不谈的挚友。
那晚我哭得很凶。他的温柔和体谅像是一瓶解药,结束了我一直以来的恐惧和担忧。他太优秀,他的光芒耀眼得我片刻都移不开双眼。那一刻我才知道,对他的喜欢早已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为了让他留在我的身边,我才一次又一次地用不属于我的诗文欺骗,才一次又一次地担心他从我的身边溜走。
但是现在一切伪装都不再重要,因为他并不介意我不是那个完美的样子。这就够了。
我没有将我心中的念想告知于他。那已经陪伴了好多好多年的喜欢,我从来都怕他不会接受。他的岁月是有痕迹的,一朝一夕都在他身上留下年轮的印。但我没有,我的生命只停留在十八岁——那个我曾觉得是恩赐的年纪。跨越时空相遇的我们,也许注定不可能有结果。更也许这根本不是也许,而是必定。
元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818年的春天,我跟着他去了浔阳。他和他哥哥终是相见了。他哥哥白居易并不认得我,甚至以为我是他白行简的女儿或是什么下一辈的亲戚。他相他哥哥笑笑,说,这是我毕生知己。我的眼泪便不争气地滑落,那一滴滴不知是幸福还是苦涩的泪水将我的脸覆上了一层阳光。那天阳光很好,我也很好。白行简和他的一切都很好。
元和十四年(819年)春,我和白行简跟着他的哥哥去了忠州。那是个很美好的地方。那儿的花很漂亮,红的红得娇艳,白的白得凄美。时间仍在平淡地悄悄流逝,但我隐隐觉得有什么改变了。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刺痛着我。
我猛然想起史书上白行简的生平:“宝历二年(826年)冬,白行简病卒,时年50岁。”
不。我想,我不能让白行简就这样轻易走向历史给他安排好的结局。我一定要阻止那一天的到来。
我开始给白行简调理身体。他刚开始还觉得疑惑,但看我坚持,他便也就顺着我去了。我常给他找些养生的食材,甚至偶尔搞些灵芝之类的补品。他总是笑着看我给他熬汤,那表情让我总是忍俊不禁。凭着我以前在书中搜集的养生知识,我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觉得我好像真的可以改变白行简的命运,阻止死神向他奔来的步伐。
第二年(820年),我们又随白居易回到了京城长安,白行简做了左拾遗,后来又做了司门员外郎。我对他的身体状况愈发自信,已经年过四十的他如今看起来仍年轻得像是三十出头。我时常在薄薄月色下注视他熟睡的脸庞,那若隐若现的英气仍牵动着我的心。我对他的喜欢与日俱增,从未消退。
白天,我看他读书写字,手上的毛笔幻化出令我目眩的光辉。晚上,我听他弹琴,手下的琴弦流淌来令我感动的温柔。我多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这样走下去,我多希望白行简能像我一样不被时间的长河掌控。我总在梦里想着,想着白行简能与我一起度过漫长的时光,一起看山川河流,看日新月异的生活,一起闲居在简单的屋子里,一起享受平静而美丽的未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上的星星早轮了不知道多少次,那个让我坐立不安的宝历二年也终于到来了。
是夜,寒风吹得飕飕。白行简像预言好的那样病倒了,身体状况每日愈下。我给他的调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白行简没有逃离病魔的掌心,我也没有逃离命运的安排。他说,我该看淡这些悲欢,应习惯这样的离合。我的生命或许真的是不会变化、无穷无尽的,而在这无穷无尽的生命里,我还将见到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
我看着他一如儿时清澈的眼睛,眼泪不自觉地滴滴淌下。他是那么的好,是那么的光芒闪耀。可是他在疾病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像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面对着勇猛的士兵。我不愿他就这样离我而去,尽管我并没有这样的权力。
他合上眼的那天,我没有哭。哪怕到最后一刻,他一直笑着。我清楚地听见他说,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喜欢上我了。我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我不能知道他是不是在安慰我,也不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但我能看见他那双真挚的眼睛。从小时候开始,他的眼睛就从不骗人的。我握住他尚还温暖的手,对着他微笑,像他一直对我做的那样。我调皮地说,是吗?他仍在笑着,那笑容像是长在他脸上似的,吸引着我,让我移不开眼。他大约不会知道,从我在书上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或许就将他深藏在了我的心里。
他的离去没有声息,哪怕在合眼的时候也只是安静地笑着。我给他买了上好的棺椁,办了不大的葬礼。我看着他入土,目送着他远离。
我心里明白,这一切的一切或许不过是我的一场幻梦。可是在那个微冷的午后,我又是那么真切地遇见了那个叫做白行简的男孩。他那时候拿着的《诗经》,读着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在我的脑海中从来挥之不去。我们从相遇走到相知,从欺骗走向坦诚相待,从曾经走过现在奔向未来。
我看着他入土,目送着他远离。他不再是我的白行简,而是泥土下的回忆和白居易的已故的弟弟。我本就不属于他,不属于这个我偶然闯入的时代。在唐朝的时间里,我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改变。我的生活轨迹或许从未存在,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没有人能在茫茫人海中叫出我的姓名——除了白行简,除了那个陪了我一生的男子。
他英姿飒爽,他所向披靡。他的笔墨肆意挥洒着心底的悸动,他的文章肆意表露这他内心的欢愉。我平静地坐在他不久前还住着的屋子里,翻阅他所著的《李娃传》、《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我嘴角扬起无法抑制的笑容。他的一点一滴,不都在我的心里,我的回忆里?白行简,这个原本只活在古书里的男人,如今也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梦里。他不会散去他曾存在过的痕迹,也不会被从我的心中抹去。
我将带着他的一切,带着他的曾经,和他的未来一起,坚定地走下去。
某个早晨,我从梦里醒来。床、房间、整个家,一切都变了。我又是那个生活在阳光下的高中女生了。没有人知道,我曾有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一段无人有权知晓的过往。我像往常一样上学,像往常一样过着每天都过着的生活。
但我时常在心里默念着:白行简,白行简。白行简。
如果我能再一次回到他的时代,我将一如既往地选择追随他的脚步,奔向我和他可以选择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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