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阁寺》第一章主要写了主人公沟口的少年时代,包括父亲、海军学校校友的故事、有为子的故事、初谒金阁寺这几件事。涉及的人物有主人公沟口、沟口的父亲、海军学校的同学、有为子、金阁寺主持道诠和尚。其中,最为重要的人物可能是有为子。
父亲一直对沟口说着金阁寺的美,“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他一直对金阁十分向往。沟口体弱又口吃,所以常常自卑,这份自卑让他孕育出暴君和艺术家的幻想,并且在她与海军学校校友的相遇中转换为了不被世界理解的自豪。
海军学校少年校友曾是沟口的中学同学,后来去了海军学校,回来时成为了众人心中的英雄。然而他在沟口眼中是自豪但又稚嫩的,譬如他故意使用象征严肃与英雄的短剑去削铅笔。这样的英雄注意到了沟口,并且一语成谶似的推动他在随后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中获得了对抗世界的自豪。沟口最终用小刀划破他的短剑的剑鞘。
至于有为子,应该是沟口少年时代中最为重要的人,至少她曾经有一次使他获得宽容之心的机会,当然她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对沟口的少年时代重要,使他“直面人生、官能、叛逆、憎恨、爱情”。
关于有为子本人,可以概括为憧憬的对象。有为子本身是一位美人,且是乡里的大户千金,全家娇宠,又参与了海军护士工作。沟口对这样的美人怀有肉体上的性欲幻想。
沟口曾在某次有为子骑车的时候(遵循着内心的轨迹)将她拦了下来。然而有为子立刻成为了无意义的存在,并且是他的耻辱的见证,以至于沟口诅咒有为子必须死。
有为子爱上海军逃兵,并且怀孕。在面对宪兵的当众审问时,有为子叛逆的、拒绝世界的脸异常吸引沟口。但最后有为子决定带宪兵队找逃兵,那一刻脸的变形或许能使沟口宽容他人与罪恶,但他并没有看清,而是在随后有为子登上石阶更加陶醉于她的美。然而有为子最后在逃兵身边时试图逃走,被逃兵枪杀,逃兵自杀。
第二年春天,父亲病重,带沟口去拜访金阁寺主持,希望自己死后,金阁寺能收留沟口。沟口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金阁寺,从前的幻想得到了现实的修正。父亲作古,少年时代结束。
少年时代写的两个外人就是海军少年与有为子,作为开始和结束的是父亲与金阁寺。先说金阁寺好了。
最初,父亲始终对沟口说,“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因而沟口“倾尽身心去想象金阁的美”,超乎了金阁本身之上。但是必须注意的是,沟口从来不认为金阁是一种至高美的抽象概念,而是将其认识为实在的、触手可及的物体,虽然沟口对金阁有无限美好的幻想,但鹿苑寺毕竟就在京都北山,终究能够到达观赏。这样的心态并不同于生活中差异巨大的恋爱,那样的情境中,对方被称为“女(男)神”、“高岭之花”。必须要注意,沟口因为体弱口吃,始终怀有自卑,所以他一直是内心的帝王,在精神世界中幻想着金阁的美。但是他既然并不将金阁视作概念之美,而将其认识为实在之美,那么“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经存在着美”,就意味着如果幻想出现偏差,那么“我的存在就被美疏远了”,或者说如果沟口没有见过真正的金阁寺,那么就被美疏远。这对于沟口而言应该具有打击。
所以或许出于这个缘故,沟口第一次见到金阁寺的时候还是遭遇了幻想的破灭,并没有因为看到真正的金阁而客观地重新欣赏,以至于使他想“所谓美,难道竟是这样不美的东西吗?”,心中无与伦比的美背叛了他。但是也出于这个缘故,“梦想中孕育的经过现实的修正反过来刺激猛想”,沟口与父亲离开鹿苑寺后,金阁还是成为了他心中最美的东西,因为沟口作为精神帝王,将自己的某种极为强烈、深刻的情感附于金阁之上,而现在见过真的金阁后,我的存在也就不被美疏远,金阁成为了“深刻、坚固、实在的物体”。这一认识,也伴随着父亲的离世宣告了少年时代的结束。
接下来考虑一下海军少年和有为子,尤其是有为子。
海军少年,可能并不准确,姑且这么称呼,应该是推动沟口产生自豪的一个人物。沟口因为体弱口吃,因而自卑,所以容易成为自己内心与精神世界的帝王,这是我们多次强调的一点。对于这样的少年,按照书上,可以说摆在面前的是暴君和艺术家两条道路,而海军少年则可能推动沟口走向了暴君,为其性格乖僻种下种子。海军少年应当是一个比较正面的人物,沟口对他的评价是自豪与稚嫩,这样的人物容易犯的错是自负,或者说是“掌权者的谄媚”,海军少年当众为难了沟口。而这件事情对于一个自卑的口吃少年应当刺激很大,加上此外种种,少年还是被推上了乖僻的暴君之路,“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了我唯一的自豪”,划坏了海军少年的剑鞘。特别注意一下,到目前为止,沟口的暴君梦想还是停留在梦想,并没有准备干任何实事。
最重要的人物是有为子,“我一举直面所有的一切,直面人生、官能、叛逆、憎恨、爱情和一切”。如果综合来看,沟口眼中有为子的生命,与以前及此后的金阁,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有为子或许就是金阁的缩影。
起初,沟口是思念有为子的肉体,白皙、弹力、芳香,这与沟口对金阁的幻想别无二致。但就像沟口最终还是见到了金阁寺一样,有为子并没有只停留在他的性欲幻想中,虽然从头到尾沟口没有和有为子做爱,但至少沟口试着接触过有为子,就是他跑到有为子的自行车面前。
一个口吃少年跑到憧憬的美女面前,并且是“沿着自己内心世界的轨迹”跑到她面前,应该并不是为了恶作剧。但不论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接触有为子,有为子的嘲讽还是刺激着自尊极高的口吃少年的内心。所以周围甚至于眼前的有为子,都变得毫无意义。“现实不等我的参与,早就赋予了”,对于有为子的幻想和现实中有为子的嘲讽,就像真实的金阁一样。但是我总感觉这里和初见金阁有很细微的不同,恐怕沟口更多地把有为子认作为遥不可及的女神而触手可及的美;另外,有为子是活生生的人,她的眼睛和嘴唇总是能和世人相连,所以沟口的耻辱也等同于公开给所有人,于是“为了使我能够真正面向太阳,世界必须死灭”。但是换做沉默的金阁,就好像有为子不告诉其他人,那么有为子更可能成为沟口的同谋。也因此,沟口毁灭金阁经过了更多的曲折。
最后一个事件是审问与枪杀。不论有为子本人怎样,至少在沟口眼中,她表现出两次共鸣与背叛,分别是宪兵审问与金刚院石阶,这与后来沟口对金阁感情的不断变化或许有某种联系。在宪兵审问中,有为子起初是拒绝供出逃兵的,表情非常坚定,“我认为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可是有为子的脸却是拒绝世界的脸”。对于沟口而言,这样的表情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历史在那里中断”,拥有超凡的瞬间的美,在沟口心中,有为子在拒绝世界这一事件上成为了他的战友。但有为子还是供出了逃兵,那一瞬间脸部有种变形,这个变形可能蕴含着对世界的妥协意味,但沟口并没有看到这张脸,也因此断送了宽恕他人与丑恶的心。因此这种变形与妥协就成为了拒绝世界的战友的背叛。第二次,有为子作为诱饵走上金刚院时,可能在某种意义上又背叛了逃兵,故而“有为子背叛的澄明的美使我陶醉”,在沟口精神世界中她又属于了他。但最后有为子还是再次背叛了沟口,有为子与逃兵商量,劝他投降,但最后有为子逃跑被逃兵枪杀。“方才的她既不完全拒绝世界,也不完全接受世界。只是屈身于爱欲的秩序,为了一个男人而失身。”就被杀一事上,有为子确实是金阁的缩影,有为子两次对抗世界,大概和金阁孤高地抵抗历史力量的毁灭、美军轰炸的威胁,而在沟口脑中产生的崇高有相似之处,但是沟口眼中的金阁在战后慢慢变形,阻亘他和自己的人生之间,或许就是有为子不完全拒绝世界、不完全接受世界的写照。
综上,有为子可能就是金阁的缩影与写照,或者说有为子的一生也在沟口心中种下了一粒种子,金阁几乎成为了某种印证。
第二章、第三章
《金阁寺》第二章、第三章最重要的内容不是沟口在鹿苑寺的生活经历,而是在1945年二战末期日本投降前后的金阁寺生活,沟口的思绪及金阁寺对其影响的变化。这期间的主要事件有与好友鹤川的相遇,南禅寺中独特的诀别,母亲引诱沟口做金阁寺主持,南泉斩猫和赵州戴履的公案,沟口踩踏妓女。主要的人物是鹤川、南禅寺女子、母亲、老师。
第二章、第三章不像第一章。少年时代的人虽或多或少地受到时代的影响,但人格个性的养成更多还是被周围的人感染,所以沟口因体弱口吃而产生的自卑会在父亲对金阁寺的描述、与海军少年和有为子的接触下,成为拒绝世界的独特自豪。但是对于青年人,则更多地被卷入时代的浪潮中,在国家战败前后,民族和传统都陷入存亡的危机,这样的历史对一代人的人格、情绪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巨大影响。
回头来考虑作家。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本身也体弱,怀着某种自卑。其本人怀有激进的政治主张,对于传统的武士道文化和军国主义甚为赞赏,对于战后社会文化和主权遭受美国侵略与限制感到极其不满,试图发动兵变失败后切腹自杀。这样的作家笔下的人物,自然受战争的影响极为深刻。何况,从小说中来看,日本战败、京都免于轰炸以前的一年时间里,沟口自认为是和金阁寺最为亲密的一年,而日本战败以后,则开始逐渐受金阁寺的毒害。
我们可以简单地分两部分来看,而这两部分在小说的结构上也是分明的,第二章是战败以前,第三章是战败以后,两章中沟口对金阁的情感,或者说金阁对沟口的影响,有着重大的不同,“受到金阁的坏影响,或者受到它的毒害”,中间转变的契机就是日本战败和与母亲的谈话。
首先考虑一下战败以前对金阁的情感。父亲亡故、战争末期,沟口来金阁寺做弟子。而此前父亲尚在时,沟口已经确认了金阁是世间最美的东西,见到了阔别数月的金阁,沟口承认了自己尚未能看清它的美,更进一步,他发问“倘使你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美,那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必须美?”随着与鹤川的交往,沟口渐渐有一种认识,“我不知什么时候把对金阁的偏执,统统归咎于自己的丑陋”,但恐怕是更为细微的情感,不可这样一概而论。
时值 1944年夏,日本不断战败,京都面临着美军轰炸的危机。战乱带来了不安、死尸、鲜血,被沟口认为丰富了金阁的美,因为金阁本身就是由黑暗心灵筹建的建筑,甚至于建筑形式也充满不安,不能以安定的方式存在。到了战争后期,这种不安更加加剧,终日将金阁置于生死的险境中:沟口通过报纸,将金阁和空袭联系起来。此前对于沟口而言,金阁是一个半永恒的存在,包括究竟顶上在时间中遨游的凤凰,但是面对更为强大的美军战火,无论沟口还是金阁,都无法幸免。因此,金阁的命运“也就与我们的命运靠近过来了”,“金阁和我们仿佛经历着同样的生”。
于是对于沟口,1944年夏至1945年战败一年时间里,沟口认为金阁下降到了同他一样的高度,无比亲近。此时的金阁,每天都面临着存亡的危机、动乱的不安,脱离了永恒的美丽,但因此化成了虚幻的象征,也就不亚于心象中的金阁的美。这是沟口的一个人格特点,成语云“同甘共苦”,如果俗套地理解,沟口只能和金阁在毁灭的危难中共生,不能在永恒的美中共存。
从战末的这段时间里沟口的思想看,无疑表现出了某种病态与叛逆,譬如他始终“近乎绝望地等待着”轰炸,等待他和金阁一起死去的命运。如果回过来把金阁换成有为子,大概战争末期与金阁的亲近就意味着有为子与沟口做爱、殉情,这可能是一种亵渎的心理。但是实事是沟口去阻拦有为子的车,被有为子讽刺,沟口诅咒有为子,或许也与日本战败的想法不谋而合。从沟口等待着金阁寺被炸毁来看,他还是怀着某种对死亡的追求,或者渴盼自己与金阁的殉情。沟口自认为对人的关心是淡薄的,但实际上父亲的死、母亲的贫穷,以及他始终怀有的自卑,都可能被转移到了与金阁的殉情中,作为拒绝世界的宣言,所以他对金阁异常偏执。也由于战时对金阁的无限幻想,使沟口真正地远离了人生。
毁掉与金阁联系的人是母亲。母亲对沟口确认京都不会遭遇空袭,并且劝诱他去抢夺鹿苑寺继承人之位。但是这份野心对沟口而言,使他的生存失去了意义,所居的世界开始瓦解。母亲与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母亲的偷情、计算,父亲的隐忍、诉说金阁的美,简直变成了美与丑的对比,但回过头来两者都是野心,亦可视为某种情感的崩坏。随后日本战败,金阁寺开始毒害沟口。
中间关于鹤川、南禅寺、南泉斩猫,都在后面的章节中显现其意义,所以这里就不说了,只分析日本的战败、金阁的改变。
日本战败、民族受辱,金阁开始佯装超绝非凡。或者说,免去了轰炸的威胁,金阁已无后顾之忧,虽然屈辱,是可以装腔作势地宣示自己的永恒。此时金阁的美超脱了沟口的心象、超脱了现实世界、拒绝了所有的意义,也同沟口断绝了关系。而金阁是始终的美,所以沟口背离了美。沟口自己说,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所关心的理应是美的问题,并且战争并没有使他抱有黑暗的思想。但是“如果人只过度思考美的问题,就会在这个世界上不知不觉间与最黑暗的思想碰撞”。
战败对于沟口而言,不是价值的崩溃,是“永远”的觉醒、复苏、拥有权利,是金阁的永恒存在,但沟口诅咒它。战败不是解放,是把永恒不变融入日常生活。这里我不太懂沟口的想法,但是战败确实瓦解了日本的传统观念,比如那个做黑市买卖的士兵。就历史上而言,天皇的神秘性与崇高性也被美军和战败撕破,何况美军开始侵略日本文化,形成了战后社会的巨大变革。
这里的一个例子是日本妓女和美军游金阁寺。这个事件简直具有多重含义:首先,美国对日本传统的侵略,无疑是多方面的,日本传统的社会形态、价值理念、处世方法等等,都被美军和战败改变了,比如多了很多做黑市的军官,多了很多专门陪美军的妓女;其次,沟口被命令踩踏妓女的肚子,也意味着最初之恶的觉醒。此前沟口在目睹黑市军官的买卖时,他自觉在新时代里与钱、自由、解放隔绝,并且他认为世人以生活和行动体验罪恶,他要沉浸在内心的罪恶中。但当年冬天,他就在美军的命令下实行了行动的罪恶,并且在踩踏妓女腹部、胸脯的行为中获得了喜悦,或许是某种性欲的觉醒,继而更加深入地沉浸在内心的罪恶中。最后,还有对小说情节的推动。
到现在或许能够粗略地讨论金阁寺的寓意了。从战争前后的金阁变化来看,金阁寺或许寓意了日本的民族性中某种永恒的东西。三岛由纪夫的自杀,就很可能是和这个金阁的殉情,但金阁到底是什么?以及“你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必须美?”,都是我看不出来的。
第四章、第五章
小说第四章最初承接第三章最后的踩踏娼妓的事件,主要描写了事后众人的反应以及对沟口性格发展的推动。另外,沟口开始上大学,并且遇到了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之一,柏木。这四、五、六三章内容里,和柏木交往占了大半篇幅,相遇柏木、结识女子、岚山夏游、鹤川死亡,这些事都和柏木有深刻的联系,我也不断受到柏木的影响。并且,和柏木的交往几乎是以鹤川的死亡为转变的契机的,到这里为止是第五章。
必须要说明的是,即使是读同一本小说,但是对于不同的章节,可能需要用不同的方式来阅读,这一特点在日本作家的作品中尤为明显。譬如《脑髓地狱》、《匣中的失乐》,特别是这些通俗小说中(当然前者是具有相当水平的),不同的章节几乎是完全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脑髓地狱》的狂人和歌之类的独立章节即是如此,而George Orwell的1984中的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Oligarchical Collectivism和O’Brien的大段自白也是如此。《金阁寺》也是如此,如果说第二、三章是通过日本战败的历史环境来影响沟口的性格和与金阁的联系,那么第四、五章则重新回到周围的人和身边的事,这个是要分开来看待的。
和第三章的第一视角不同,第四章最初写踩踏娼妓着重于此事与周围其他人的影响。这其中重要的人物是鹤川,因为他和曾经的有为子一样,具有一次使沟口免于受金阁之苦的机会。
鹤川和沟口在金阁寺结识。同为鹿苑寺弟子,鹤川和沟口有很大不同:鹤川家境殷实,口齿伶俐、谈吐快活,几乎和沟口是两极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鹤川和最初的海军少年略有几分相似。但是不同的是,即便是沟口自己,他也承认自己只会对鹤川袒露自己对金阁的执着。这一点说明鹤川对沟口也具有很深刻的意义,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好友,就像娼妓事件之后沟口所想,鹤川凭其天性,具有将沟口灰暗感情翻译成明亮的职责。或者说,正是鹤川的存在,能够给沟口带来光明的想法,所以沟口虽然心理阴暗,但并不至于犯下大恶。这一点和柏木也形成了对比,柏木并不能做到这一点,并且在最后章节里还几乎敲诈了沟口一番。
另外,在第二章中,鹤川表现出过他的温柔和同情,这是鹤川最大的特点所在。鹤川的温柔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抚慰自卑者的内心,更是对沟口自我认同的一种否定,并且渐渐演变成对沟口 人格的完善。沟口在农村粗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这样的环境使得原本是自卑原因的口吃成为沟口自我认同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口吃被沟口认为是自己最大的特点,而他也几乎把自己人生的存在压在金阁和口吃上。但是鹤川能够过滤口吃的特点并接受沟口,这是鹤川温柔的天性。在对沟口的自我认同这一点上,鹤川和柏木有很大不同,虽然两个人都认识到沟口将自己的存在与口吃建立联系,但两者自身性格而产生的不同应对使得两人对沟口的影响走向两个方向。
鹤川这样温柔性格,使他能够对沟口的人格进行补充,也就是在第四章中提到的沟口的职责:把黑夜翻译成白昼。但是在娼妓事件上,在沟口可能的“最初的恶”上,鹤川鬼使神差地没有这么做,而是轻微地质疑了沟口,于是鹤川“背叛”了沟口的心灵。如果鹤川毫无保留地相信沟口,那么沟口便可能羞愧而悔恨。然而就事论事,鹤川并没有任何不当之处,只能说沟口这人的性格太过扭曲,于是在这“最初的恶”上,沟口灰暗的情感获得了力量。
踩踏事件除此以外的余韵是,沟口品尝了“恶之光辉”,觉醒罪恶的意识,以及对老师的看法,这个话题后面集中说。
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人物是柏木。最初沟口去找柏木搭话,是因为期待能结识新同学,之所以选择柏木,则是因为柏木同为残废,他内屈足,这引起了沟口的共鸣。但是,实际上柏木和他最初设想的“残疾人朋友”完全不同,柏木最初一句话就道破了沟口的本质:“你过分地重视自己,所以和自己一起过分地重视自己的口吃”。不论鹤川有意无意,他总是过滤了口吃去认识沟口,但柏木则全然相反,他虽然和鹤川一样认识到了口吃对于沟口的意义,但不同于鹤川温柔地完善沟口的人格,柏木完全按照禅僧的做派直接辛辣地说穿了沟口内心的想法。
此时简直全然换了一副情景。之前是沟口向鹤川倾诉、坦言,这回是柏木一个照面就开始自顾自地进行长篇大论的自白。但这在现实中当然是极为可疑的,怎么会有人一见面就开始自白?现
在回过来看,柏木这样无由来的自白,和1984中O’Brien猛然的自白有几分相似,而《挪威的森林》里永泽也和柏木有许多神似。不论怎么讲,除非是坐在公交车站凳子上的Gump,很少有人会突如其来地自白。所以,柏木这个人物,比起某种现实的影响,更具有抽象的意义,何况他还修习禅宗。
柏木的自白集中于女子的欢爱。自白中首先申明的是他自愧于自己存在的条件,其次他坚决拒绝与这个条件和解,并且由此确信自己不会得到女子的爱。柏木和沟口一样,认为假使他人忽略了他内屈足的残疾,那么他的存在也就全然消失。但和沟口不同是柏木的态度,比起沟口扭曲的心理,“不是对立状态的消除,而是对这种状态的全面屈服”,柏木选择直接同内屈足斗争,甚至于毫无顾忌、卑鄙地用残疾去诈取千金的注意和肉体。
那位千金也是思想奇特之人,她拒绝一切爱情上的平衡,后又被证实钟情于内屈足,于是求爱并委身相授。但柏木基于自己的不和解,拒绝接受千金的爱情,然而最终柏木准备通过情欲来证明爱的不可能时,但身体的性反应却证明了肉体背叛精神。于是,此后他关心肉体甚于精神,但是此时内屈足同时在肉体和精神上阻碍了这种超越,成为了存在的条件和理由。接着,柏木通过膜拜丑恶,“懂得了问题不在于如何缩短我同对象之间的距离,而在于如何保持距离以使对象之所以成为对象”。基于这个修正的情欲理论,柏木同内屈足和千金保持同样的距离,能够在情欲假象中无限跌落的同时,朝着被看的实相射精。
这一段失去童贞的过程很令我费解,摸索不到脉络。但是,可以模糊感受到的是,大概柏木的内屈足同时结合了沟口最重要的两大意象:口吃和金阁。表面上看,柏木的内屈足和沟口的口吃一样同为残疾,但从柏木童贞毕业的过程中,内屈足形成的阻碍来看,内屈足和金阁有某种程度的相近,这或许是解读后文的一个关键所在。不论我理解得正确与否,这番对白都对沟口产生了莫大的影响,柏木使沟口了解了自己的羞耻所在,并且内心的“恶”变得新鲜。
随着与柏木的交往,沟口与鹤川疏远,并且增加了对柏木充满诡计人生的好感,随着柏木的亵渎,沟口获得了解脱感。
然后是第二个事件,柏木、沟口、千金、房东女儿的岚山郊游,按沟口的话说,充满了“年轻所带来的抑郁、焦躁、不安和虚无感”。除此以外,岚山郊游的另一个作用是推动情节发展,沟口从房东女儿口中得到了南禅寺仪式女主人公的信息。岚山郊游中,沟口受柏木的迷幻,对房东女儿勃发了情欲,但又受金阁影响骤然冷却,这个心路历程应当和后文中与南禅寺女主人公接触,以至于最后沟口去嫖妓的心路历程放在一起讨论,讨论金阁的毒害。
岚山回去当天,沟口收到了鹤川车祸死亡的消息。沟口明言:“失去他的现在我才明白,把我同光明的白日世界连接在一起的一缕细线,由于他的死而彻底中断了。我是为失去的白昼、失去的光明、失去的夏日而哭。”从沟口对鹤川的回忆来看,鹤川确实是一个纯粹的、光明的青年,是“为生而生之人”,“说不定鹤川由于生命的成分过于纯粹才不具有防死之术”。鹤川除了近乎完美的肉体、温柔又坚强的内心,更凭借其车祸死而具有了非常确切的象征性,即是纯粹的生。回到沟口自己,他则认为鹤川一生缺少自己所有的独自承担使命的意识,所以鹤川的死会使其孤独。
鹤川死亡的结果是使沟口重回孤独,同外物、同世人,甚至于同柏木,毕竟鹤川是能够弥补沟口性格缺陷的人。孤独之下,沟口重新回到了金阁寺的梦靥中。
第六章
限于剩余的时间,也只能简单地写一写第六章。第七章是集中爆发的一章,沟口一举决定烧毁金阁寺,究竟这思想是怎样聚集、迸发的,值得好好讨论。对第六章写一个梗概就是,鹤川死后一年,柏木教沟口吹尺八,沟口采花回赠,继而两人讨论“南泉斩猫”之公案,并遇上了南禅寺女子。然而女子与柏木争执,沟口得到同女子欢好的机会,但沟口出于精神的原因拒绝了,也因此沟口终于爆发了对金阁的抵抗。
读小说的经验多了,我渐渐了解到了一个方法:读小说时,有必要将用于剖析人物性格的内容和推动情节发展的内容区别对待,分开阅读。对于我读《金阁寺》而言,前者是关键所在。
柏木和沟口的交往因鹤川死亡而疏淡,沟口失去光明的联系以后重回孤独。柏木同以前一样,以其内屈足、谈锋、告白令沟口品尝“恶”之喜悦,从前于此相对的鹤川之“生”则已消亡。在和柏木的音乐交往中,沟口则分析出了金阁与“生”隔绝的原因。
也不知道是不是黑格尔,但有“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样的说法,并且与此相对,“音乐是流动的建筑”。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建筑和音乐的不同之处,比起建筑在空间上占据着接近永恒的位置,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音乐都是稍纵即逝的美。柏木厌恶永恒耐久,而喜转瞬即逝的事物,如音乐、插花。这里可以读出一点日本人的美学观念,包括物哀的情绪,日本人在和歌俳句中更怜惜瞬逝之物,譬如“三日即落的樱花、飘零无寄的红叶、转瞬即逝的晨露”林少华 《生存之美与“毁灭之美”》(代译序。但是建筑不在此列,更遑论千年来几乎未曾遭受劫难的金阁舍利殿,金阁不仅是建筑的金阁,更是永恒的美。然而生命是樱花、红叶、晨露、烟火、音乐、插花,会衰朽枯萎,因而金阁虽美,但它“远离生命、蔑视生存”,失去鹤川以后,沟口越是想“生”,金阁越折磨沟口。
作为第七章结尾决意要毁灭金阁的铺垫,第六章中的“南泉斩猫”的讨论和相遇南禅寺女子这两件事情是重要的。但是南泉斩猫在全书中一共出现了三次,现在在第二次就展开讨论未免有些太过急躁,所以还是缓一缓,只简单说一下,重点还是在南禅寺女子身上。
柏木对南泉斩猫的解释是柏木式的,柏木否定的不是众僧争夺小猫的反应,而是指责猫。猫是美的象征,能够引诱东西堂僧人争执,其原因是,“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美是引起争乱的,所以欲得清静的方法是将美的象征——猫,将它给斩杀,但是美是无法杀死的,因而南泉斩猫、赵州置履。这里的象征意味极浓,显然金阁和猫一样,都是美的象征,美如娼妓,所以沟口并不独占金阁的美,但已被它牢牢禁锢,空惹烦恼。而斩猫和烧寺则是如出一辙的行动,柏木说眼下他是南泉,沟口是赵州,自然暗示了沟口此时并没有烧毁金阁的想法,烧寺无法根本解决沟口精神上的问题。但最终沟口还是烧寺了,可能暗示了沟口如南泉一样已经被僧堂相争逼得走到尽头,顾不得解决根本上的问题,只能斩猫烧寺。至于沟口的精神是怎样被逼迫走到这般绝路的,就由剩下来的南禅寺女子和第七章的内容来说明。
南禅寺女子的始末大致如下:三年前和鹤川一起在南禅寺见到她挤奶,一年前岚山郊游时从房东女儿口中听到了关于她的消息,回赠柏木花朵时遇上了现在是插花师傅的她,沟口从于情欲的瞬间又陷于金阁的幻象中而逃走。
这个人物应该和有为子、房东女儿放到一起来讨论。
和有为子的联系是,沟口在南禅寺初次偷窥到女子时,认定她是有为子再世。但偷窥时间很短,两人又初次见面、从未交流,沟口就如此轻易认定她是有为子再世,倒不如解释为有为子对沟口影响太过深刻。从前文种种来看,有为子可能是沟口性意识觉醒的对象,极可能是手淫的对象,总之和“最初的性”是结合在一起的,因此看到南禅寺女子的乳房时便不自觉将她和有为子相联系。
关于房东女儿,在岚山郊游时沟口本有机会同她做爱。当时,沟口“尽可能避免把眼前这姑娘作为发泄情欲的对象来考虑”,甚至将这次童贞毕业的机会视作人生道路上的关卡,“如若失去这一机会,人生恐怕永远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但是,就像柏木骤然性无能,沟口骤然受到金阁的干扰:“我处于美的全面包围之中,如何能把手伸向人生呢?”如果沟口做爱了,那么情欲的甜美便可能激发他对“生”的瞬间之美的渴望。但是选择了易逝的生就等同于拒绝了金阁的永恒,于是心象中的金阁凭其永恒击溃了这“生”的美。
与此相似的是南禅寺女子的情况。女子对沟口袒露乳房,但沟口观看时先是将它看作三年前遥远的乳房的证明,接着它又变得美好而冷漠,超越肉体同永恒连接,眼前的乳房变成了金阁。沟口还是没有做爱。他的自言自语中揭露了,金阁将他同人生隔绝开来,保护了他免于受“生”的苦,但沟口只能看着鹤川、柏木不同的“生”,因而无比痛苦。
沟口两次面对了性交的机会,或者说被转瞬即逝的“生”接纳的机会,但都被金阁阻碍。就好像柏木此前准备与千金做爱时,却因为内屈足成为超越肉体之上的顽固精神而失败,但通过老年寡妇而成功。这几段文章必然有相似之处,如果不能理解柏木的性爱理论,恐怕就难理解沟口最终为什么决定烧毁金阁。还是得回头看文章。
第七章
“是年11月,我突然出走,都是所有这些事情积累的结果。”这里很明瞭了,出走是积重难返的结果,而出走看过里日本海之后,沟口决定烧毁金阁,所以出走的理由是十分重要的。《金阁寺》的第七章可以称之为破灭崩坏,沟口终于和老师撕破脸皮,和柏木也因为金钱纠纷而更加疏远,所有矛盾纠结在一起,沟口终于决定烧掉金阁寺。
到第七章,可以对老师进行一个总结式的回顾了。最初见到道诠和尚,是父亲尚在,将沟口领到鹿苑寺时。当时老师的样貌(活脱脱一个粉红色的大蛋糕)和父亲的寒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后,沟口对待老师的态度一直尊敬,直到太平洋战争末期,母亲来劝诱沟口争取鹿苑寺主持继承之位和冬雪日娼妓流产事件。
母亲点燃了沟口的野心,使沟口在某些方面对待鹤川不够真诚,并且在老师一年时间的关照中,没有对老师涌起“深切的敬爱之情”。除此以外,甚至不时对老师“投以批评的目光”。沟口已经产生了对老师的悟性的质疑,认为老师是平庸的。老师的平庸,怕是不配做永恒之美的金阁主持的,沟口或许产生了某种轻蔑与自傲。此外,为了弥补这样的不合理,沟口扭曲了事实,虽然他见到了老师圆润丰满、缺乏禅僧幽默的肉体,听到了老师眠花宿柳的传言,但将其解释为老师对肉体的轻蔑。这样的理解或许是沟口为老师的开脱辩护,为了其金阁主持的合理性。
雪日,娼妓流产以后,曾回来向鹿苑寺讨说法。当时老师的应对是冷处理,给了娼妓钱,将她打发走。老师虽然明知此事是沟口所为,但是绝口不提,并严禁他人告诉沟口,将此事束之高阁。当时沟口正是将升大学的关头,能否上学取决于老师的态度,因此此事也影响了沟口的能否顺利升学。对于当时的沟口而言,老师缄默的态度令他厌恶,他并不相信老师的沉默是出于对沟口的信任;而正相反,老师应该已经洞悉了前因后果,“其置若罔闻很可能是为了从远处期待我的忏悔”,并且以升学作为诱饵。除此以外,禁使沟口知道真相,便逼得犯罪的沟口不得不始终佯装成纯洁,这样的陷阱使沟口十分恼火。并且,沟口认为老师知晓那破戒犯罪的甘美的内核。
最后,就是1949年正月的事了,是沟口与老师关系破裂的契机,也是沟口去旅游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推动了烧毁金阁寺的决定。正月,沟口看过电影以后,在新京极碰上了扮装后与娼妓同游的老师;之后,阴差阳错之下,沟口又再次无可回避地碰上了老师,并且竟然对着老师笑了。老师恼羞成怒,怒骂喝问沟口是否在跟踪他。特别注意,沟口并没有对老师产生道德上的厌恶。
这次的新京极相遇事件,可以说又恰是上面的两个事件总和:事发以后,母亲来信,盼沟口做鹿苑寺主持;老师沉默的冷处理。那么,对沟口产生的效果也是之前两个事件的总和:沟口觉得老师的羞怒失态,使他全然没有禅僧的洒脱;沟口再次身陷于沉默的拷问。于是沟口期待能够对老师辩解解脱,并且幻想自己成为鹿苑寺主持的光景,口吃、离经叛道。沟口两次认定老师缺少禅僧的觉悟以后,自然不认为是老师使他开悟、传他衣钵,或许是“美”、“虚无”。
自此,沟口彻底失去了对老师的敬畏,总是将老师的脸同排便与性交结合,甚至于想从老师麻木不仁的脸上看到清晰的、可憎的面孔。于是沟口作死地买了妓女的照片,夹在报纸里给了老师,但送出报纸以后,沟口除了期待老师丑陋的表情外,竟然还期待老师理解自己的戏剧性场景。沟口的情绪在送照片时达到最高峰,随后因老师的沉默而迅速下滑,但老师最终将照片送回,沟口想象老师卑微的样子、想着老师对他的憎恨,而迸发喜悦。但是,因为沟口的行为,加上学业荒废,老师直言不讳地告诉沟口,原本准备让他接班,但现在他终于放弃沟口了。这是沟口的某种胜利,但也使他陷入困境。
照片事件之后,沟口在新学期整体默默独处,无所事事,完全沉浸在自我中,与外界分割开来。最后在一次同老师的对话中,沟口看到了“彻底鄙视现世之人的面孔,对金钱对女人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对一切的一切无不染指但又如此不屑一顾”的面孔。沟口作呕,决定逃离。
准备经费时,柏木趁机通过借钱敲诈了沟口一笔,也是友情幻灭的原因之一。沟口此时的心境怕是求死,经过重重打击(所有事情积累的结果),他的未来可谓已经毫无希望,纵然他再怎样超然,也不可免俗。所以求签后故意向大凶不吉之西北旅行。
必须要注意的是,沟口在逃离时,故意没有向金阁辞行,他有了逃离环境、逃离桎梏自己的美意识、逃离坎坷、口吃、存在的条件,这样的自知。向着中学时代修学旅行的地方逃离,也反应了沟口摆脱金阁及其毒害,回归人生本身的渴望。这里的逃离,是否同柏木与千金的情事多少有相似之处?包括之前的“所有这些事情的积累”,之后做出烧掉金阁的决定,恐怕都与柏木的性爱理论相似。或者说,三岛由纪夫只是借了有为子的命运、柏木的性爱来隐喻在沟口脑中辗转的金阁。
包括沟口西北旅行时在火车上第一次听到俗世对寺院的批评,很多细小的事都说明了沟口对于自己不被理解的自豪,以及被粗糙地理解的反感。
旅行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海的预感”。沟口旅行的目标是舞鹤湾,是少年时代开始,看不见的大海的总称,对海的预感的代名词。
仔细分析三岛由纪夫的描写,其中毫无疑问地夹杂着对美国文化侵略、政治控制控诉,尤其是对日本美国化的强烈不满,比如英文标识、美国小艇、吉普车等等。相比于战前,舞鹤湾已经失去了哄乱的肉体的活力,成为了美国人驯养的海。然而沟口旅行中的“海”,是桀骜不驯、孤光浩方、气势汹汹的里日本海。
于是沟口走去由良,去找真正的里日本海。阴云、阵雨、海潮、凛冽、阴沉、荒凉,这些都是沟口去寻找里日本海时所感受到的一切,里日本海则是沟口人生不幸、阴暗思想、丑陋、力量的源泉与滥觞,狂暴、凝重、残忍、不安。沟口面对着里日本海,决定烧掉金阁。
这里的描写意味深长。三岛由纪夫笔下沟口的不幸、阴暗、丑陋、力量全都来自于阴沉、凝重、狂暴、不安的里日本海,是最原始的日本,而与化身永恒之美的金阁的对比是何等强烈!这样的隐喻似曾有过,第二章中曾提过,“金阁本来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筑物,是以一名将军为中心、众多黑暗心灵的所有者筹建的建筑物”。这样人们似乎能够从三岛由纪夫的描写中窥探到日本的民族性了——里日本海和建金阁者,当然这样对民族性的描述是不存在褒贬的。
显然里日本海隐喻了日本的本质,金阁或许也只是表面上的美(或许只有表面上的美才能够永恒),而其筹建者——室町幕府,则是金阁的不安本质,也是日本的本质。因此,沟口从金阁不辞而别,经过美国化的舞鹤湾,来到里日本海,就具有了超脱物理之上的意义:沟口逃离了精神的束缚,排除了其他人的干扰,找到了最原始的本我;日本人撇弃了虚假的美,挣脱美国文化的侵略,找到了最本质的日本、民族。
至于毁灭金阁,和太平洋战争期间沟口期待金阁毁于美军轰炸的情感,有极大的不同。期待金阁毁于美军的轰炸,更类似于殉情的思绪。金阁在战时为自保不得不降低身段,此时或是沟口一生中唯一与金阁地位相仿、接近的时候,沟口期待趁此时与金阁寺殉情,实现美的永恒,这样的情感很常见。但此时的金阁则不同,毁灭它或许只是毁掉金阁浮夸、虚幻、永恒的美,而直击其黑暗、不安的本质,从舞鹤湾的美国化人工港口回归于阴暗、丑陋的里日本海,而沟口烧毁金阁这一行为本身,就具有了与结果相同的寓意:毁掉金阁的结果是展现丑陋,毁掉它的过程中沟口摆脱了金阁的毒害。
现在,我们再回过来考虑柏木的性爱理论。柏木面对千金的年轻、性感的娇躯,想到自己的内屈足将碰上她漂亮的双腿时,柏木性无能了;但在六十老妇的恶俗的礼拜中,柏木能够射精,并顿悟了性爱理论。这样考虑,千金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即是“美”的金阁寺,而丑妇则是金阁的本质、是里日本海,是最原始的本我。在柏木的性爱理论中,柏木通过与内屈足、女人保持距离,使得他们得以成为对象,而非与自己的本我相勾连,因而能够射精。内屈足是“美”、是金阁的外在,女人是“生”,柏木能够同时和“美”与“生”保持距离,实现本我,但沟口做不到。
沟口和柏木有很大不同,因此沟口会被柏木的玩世不恭吸引,但沟口一直成长在自闭、自卑、追求美的环境中,因而无法与“美”保持距离,他逃不了,只能烧掉。
再考虑一下三岛由纪夫的环境。日本战败、美国文化侵略、传统精神岌岌可危。但是,《金阁寺》难道是“美”的颂歌吗?以及,“美”是什么?
显然,从里日本海这里的描述中,就可以推断出三岛由纪夫清晰的知道民族性、历史性绝非是美好的事物,甚至是丑陋的、阴沉的。所以三岛由纪夫毕生追求、为之自杀的,或许并非金阁的“美”,而是里日本海的“丑”。任何国家、民族,都有自己独属的、综合了一切历史的、文化的超然性的庞然大物,姑称之为民族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里日本海,绝非美好。三岛由纪夫应当理解这一点,他或许明晰日本历史的阴沉,也亲眼见证了虚幻的“美”遭受美军的蹂躏,但他还是决定“七生报国”,为“丑”而死,而非向“美”而生,或许这才是他身上的矛盾所在。
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
沟口在第七章结尾决意要烧掉金阁,这一场景具有某种壮烈的冲动。但是正如世间万事,从来没有能够持续高潮,从头到尾都慷慨激昂的事。所以,八九十三章,除了结尾以外,比起之前章节的冲击力弱了一些,但也是重要的内容。应该说到第七章为止,沟口的思想已经彻底成形了,之后的余韵是烧金阁的准备,以及一些扫尾的工作。
第八章,沟口烧毁金阁的决心一步步加强。离开里日本海后,住在由良的小旅馆里,但因形迹可疑,被店家和警察遣返回京都,期间会面母亲,加强了决心。回到鹿苑寺,柏木逼沟口还钱,老师垫付,彻底断绝关系,此事给了沟口当机立断的勇气。随后,沟口从柏木口中得知鹤川自杀的真相,彻底决定烧掉金阁。
第九章,沟口寻找烧毁金阁的粗略时间。纵火一个月前左右,沟口嫖娼,其一是借助妓女做纵火的见证,其二自然是突破金阁对童贞、“生”的限制。老师患疾病,朝鲜战争爆发,世界衰亡,沟口决定立刻烧金阁。
第十章,纵火的准备及纵火。沟口为纵火做准备,考察防卫、准备自杀,趁金阁火情警报器失效当天下手。晚上,遇上来鹿苑寺的父亲旧友,禅海禅僧,获得了行动的勇气。雨夜,烧毁金阁。
沟口在第七章里不停地幻想烧掉金阁影响,“我将以这一行将存在金阁的世界推向不存在金阁的世界,世界的意义将无疑为之一变”。
在由良旅馆里,沟口考虑烧毁金阁具有某种教育效果:人们可以懂得“不变不灭不具有任何意义……懂得一种不安”。而之所以在想烧金阁之前没想到杀掉老师,是因为“人之形象容易毁灭,却浮现出永生的幻影;金阁之美固定不变,却渗透出毁灭的可能。”这里的思路其实非常的日本,这部分内容可以参考译者林少华的代序。
对于普通人,如警察等,沟口则幻想烧掉金阁后,这些人的身边世界必定面目全非、颠三倒四、一片混乱。沟口固然嫉妒生活对于普通人的诱惑,但还是要烧,“非我莫属、别具一格、前所未有的生将由此开始”。
三岛由纪夫特别花了笔墨细细地描写了一个京大学生,沟口起初将他误认为纵火同类,但实则非也,其实只是吸烟,并且得意洋洋、小心翼翼地灭了火柴的火。这样的“文化教养”令沟口作呕。三岛特别写到明治维新以来,京都古寺很少逢火。如果考虑到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全面西化,战败美军进驻后尤重,则就可以理解沟口对于这个学生的态度。“教化”以前,日本就是里日本海,丑陋、阴暗,但极富力量;教化以后则成软弱之徒,又得意洋洋、自命不凡。这段描写,放到今天平成时代更加贴切,日本面临的社会问题、青年一代的不争气,都使这个社会远离有力。当然,中国也处于如此境地,我们都是绵羊,没有一头雄狮。明治维新以前,京都毁于兵火的古寺很多,唯独金阁得以幸免,但“灭亡和否定乃世之常态”,必须使是世界回到正轨。
以上的内容只是像充斥在《金阁寺》中其他的一般描写一样,展露沟口的思想,但是柏木带来的最后一次“南泉斩猫”,拥有超凡的意义。
先回顾一下公案:
南泉和尚,因东西两堂争猫儿,乃提起云:“大众,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泉遂斩之。晚,赵州外归,泉举似州,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泉云:“子若在,即救得猫儿!”
《无门关》 十四、南泉斩猫
柏木这一回对南泉斩猫的解释,不同于他第一次站在南泉角度的说法,指责猫或者美只是没有归属的争乱,它既不属于任何人,所有人便都想得到它,于是两堂相争,南泉斩之。柏木这回变成赵州解释,美并不是个人的独立认识,而是所有人的共识、存在的状态。人的认识通过美,能够获得“可以忍受生的其他办法”的幻影。所以,南泉是行动的禅,赵州是认识的禅。
柏木这番解释,有一定的目的是为了开解沟口。柏木已察觉到沟口最近在策划干一件“毁灭性的事情”,便对他说了鹤川死亡的真相和赵州的南泉斩猫。鹤川并不像沟口之前认识得一样,死于过分纯粹的“生”,而是由于恋爱风波的沉闷而自杀。柏木大概做了一回南泉,告诫沟口所谓“美”并非他的私有物,他的认识也有偏差。其后赵州说法,则是进一步的告诫沟口可以通过改变自己的认识而获得“生”。
“美……美这东西是我的仇敌!”
这句极富冲击的宣言,我并不是很懂。最浅显的意思大概是金阁、美阻断了沟口的人生,使沟口陷入纷乱。但沟口不同于柏木,所以他只能化身南泉,斩之。杀掉美,把丑、本原都暴露出来。至于其他的深意,我则力有不逮。
第九章一开始,沟口着手于眠花宿柳。然而沟口的嫖娼大概不是普通的嫖娼,是突破金阁对自己的“生”的限制,抛弃童贞成为沟口烧毁金阁的一个先决条件。“我是为了求生才打算烧毁金阁的,但我所感的事情很像为死做准备”。当然这个条件并不难达成,沟口从老师手里拿到学费以后,便去了花街。
沟口坦言,下决心烧掉金阁以后,他便重新回到了少年时期的纯真状态。在这样的少年真空状态下,沟口去体验性关系,必然要重新面对自己少年时代的性憧憬对象,有为子。因此,沟口去花街除了具有突破金阁的意义外,还有直面性欲、人生的成分。除此以外,有为子也是“生”的一部分,但是她具有一种随意性,有为子事件中,她“始而拒绝继而又接受了这个世界”,因而有为子自由地出入于有金阁和没有金阁的双重世界。有为子不只是单纯地象征金阁。从沟口事后的回忆看,“即使就这肉体行为来说,我也总像觉得曾在记不起来的时间和场所(大概同有为子)品尝过近乎身心麻醉般汹涌激烈的官能快乐。这成为所有快乐的根源。现实中的快乐,不过是从中分得的一掬水而已。”
完成性体验以后,沟口需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同老师(权威)的割裂。所以说第九章的两件主要事件都充满象征意义。沟口在鹿苑寺拱北楼偷看到老师的“庭诘”,见到老师这个谦恭的蹲姿时,沟口想到老师也自由阴暗的精神生活。沟口几乎被感动,几乎要仰慕老师,但在“老师是做给我看的”的近乎自我催眠的暗示之下,沟口还是同权威割裂了关系。沟口通过性行为和老师庭诘形象两件充满象征性的事件,在认识上离开了有金阁的世界。
第十章就是烧金阁了,具体细节可以不加论述,比如研究纵火的门路等等,要讨论还是沟口思想的历程和情绪的变化。
关于沟口纵火过程中情绪的变化,也是很值得研究的。在进行纵火的准备时,尤其是准备自杀的刀和药以后,沟口陷入一种精神上的亢奋:恍惚觉得“死的空间同生的空间一样充满光明”;反复思考自己和纸袋、糕点的关系。
变得多疑,晚上父亲旧友禅海禅僧来访,沟口起初因为接触禅海的温柔而警惕,继而怀疑是否是老师所为。经过和禅海的交流以后,沟口如得启示,充满了行动的勇气。
等到晚间,准备实施纵火的时候,沟口精神再度亢奋:“有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候”。从工厂抱着稻草(起火物)到金阁时,情绪变得紧张、高亢,甚至风声鹤唳,想必肾上腺激素分泌了不少。到起火物堆积得差不多时,沟口突然产生了强烈的食欲,使得有一种被身体出卖的感觉。
到最后沟口将要纵火的时候,他为了最后的辞别而观看金阁。经过一番玄妙的思考,沟口情绪高亢,继而竭力,浑身麻痹。等到开始点火柴时,沟口异常兴奋,等他准备在究竟顶自焚,却发现开不了门,自己再次被金阁拒绝以后,沟口冲出去,失神。决定活下去。
第十章最为精彩的部分,大概就是沟口对金阁最终的凝望,和被金阁拒绝。
美是统辖金阁的镜湖、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各部的争执、矛盾以及所有不协调的,且继续君临其上,用金粉在无明长夜中造就的建筑。“至于美是金阁本身,还是与包含金阁的虚无的夜属同一性质,则不得而知,或者二者均不是。美是细部,是整体,是金阁,是包容金阁的夜。”“细部之美本身充满着不安。它追求完美而不知完结,总是敦促自身去探寻下一个美、未知的美。一个预兆连接着一个预兆,这一个个并不存在于此的美的预兆,构成了所谓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 是虚无之兆。虚无即是美的构造。于是这些未完成的细部之美,便自然包含着虚无之兆。”这个应该就是沟口、三岛由纪夫对于“美”的最终结论了。这个“美”的概念有很深的日本文化的烙印,但又极其复杂,并不是一个能一言道尽的主题。
对于接触到了这最终的美的沟口,行动已经成为了一种剩余物,脱离了人生、一直,我将变得不成其为我。如果我仔细了解一点西方关于自我的哲学理论,或许能更懂一点。但是,《临济录》的名句“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一下子将沟口从无力困境中救出:固然沟口因为金阁寺最终的美而脱离了本我,继而失去了南泉斩猫的行动的意义,但还能凭着执著将金阁烧掉。
纵火的现实并不如计划中的完美。沟口决意与金阁同毁于究竟顶时,碰上浓烟而狼狈撞门,但终于还是不得入究竟顶。金阁最终还是拒绝了沟口。
到最后,我还是没真正地懂,为什么金阁最终拒绝了沟口,而沟口活了下来。
勉强算是读完《金阁寺》了,虽然最后三章读得十分仓促。但是,老实讲读这书着实耗体力,很累,很痛苦,我是绝对不想再读第三遍了。虽然最后存了一个疑问……以后再想吧。总结来说,《金阁寺》大概就是美、丑、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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