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贫穷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这是我从懂事起就切身体会到的事实。
车队沿着大路走了3天,3天里我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每次只有半碗。这没什么值得抱怨的,父亲也一样吃不饱,实际上,所有人都吃不饱,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父亲赶的那辆车上装满了土豆、萝卜和小麦,我的这辆车上装着磨好的面粉、肉干、鱼干和其他一些腌制品。一般而言,我很讨厌这些腌制品上飘散出的腥臭味,倒不是因为他们太难闻,而是它们经常勾起我的食欲,但这些东西我又没有权利去吃,饥饿让我感到虚弱,腥臭味让我感到恼火。
从小我就憧憬能当上一个粮食押送员,对于像我这种生于底层农民家庭的而言,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是毕生值得追求的事业。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以能够成为粮食押运员为荣。从我记事起,他们都就不断的向我灌输这一理念,要超越周围那些种地的农民,当上押运员是唯一的途径。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领悟到父亲这番话的真正含义。
现在这番话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番陈词老调而已,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也不会激起我的情绪波动。而且我心底并不是百分百认同父亲的观点,想要出头,没必要一定做押运员。还可以去做小贩,开餐馆,倒运布匹,甚至是做城防士兵。人生的路宽阔的很,没必要一定押在粮食押运员上。
不过每次粮食押运员从村落出发时,村民们都会集中起来,这是一年到头,仅有的几次盛大聚会之一。村民们夹道欢呼,挥手目送押运车队缓缓离去,作为粮食押运员,在万众瞩目下缓缓驱车前进的时候,有一种让人沐浴神圣使命的暖阳中的感觉。我十分享受这种感觉,在这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中,我感受到了一股暗流涌动的力量,一种站在众生顶端的感觉,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
不过这种刺激的感觉很快消失,我第一次押运粮食的兴奋感,被漫漫的长路,刻意控制的粮食供给,无边无际的枯燥给磨掉了。现在我只想赶快到达目的地,或者干脆返回到家里去,我一点也不想在坐在这颠簸不停的车上,装模作样的挥舞鞭子驱赶老黄牛前进。更何况这些拉车的黄牛黑牛们一点也不闹脾气,缓慢但执着的向前走着,完全不用费心鞭笞。
车队停下吃晚饭的时候。我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能到?”父亲回答说:“再过16天。”然后我们之间就没有了对话,父亲既没有安慰我这几天积累起来的不满,也没有表现出想要安慰的样子。我三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饭,又把碗底舔了个干净,然后拿出铺盖铺在地上,背对着父亲躺下了,我知道心里有些生气,我在和父亲赌气。
但为什么是和父亲赌气,我其实更应该和命运赌气,仔细想想,大概父亲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唯一会倾听我,照顾我我的人。这意味着,肩负着责任的人,通常会被抱怨,虽然这对他们来说并不完全公平。
父亲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在吃饭,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他还在吃,父亲并不是一个慢吞吞的人,但他今天吃的尤其慢。我躺着没动,直到有人过来对父亲叫了一声“陈哥。”这意味着今晚轮到父亲负责值班警戒。对于夜间警戒而言,我没什么感觉,唯独警戒用的哨声我从没听过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想听到,一旦哨声响起,通常意味着巨大的威胁来临。
但是即便哨声响起来了,我们这群手无寸铁的押运员,又能做什么呢,要用赶牛的鞭子把敌人赶走吗?
我依然躺在那里,耳听父亲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周边蟋蟀青蛙的叫声倒也相得映彰。但这声音有点异样,我能感觉到父亲在向我靠近,父亲将一个柔软的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他在我耳边轻轻的说道“别睡太死。”我把手拿到面前,是一个小小的饭团,哦,天呐,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东西了,这是今晚最好的礼物。
我睡的像猪一样,完全忘记了父亲的话。突然有冰凉的东西在拍打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大吃一惊,两个人站在我头边,其中一个人拿着一把刀在我脸上有节奏的拍着。
拿刀的人嘿嘿一笑:“终于醒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异常冷漠:“动手吧。”拿刀的人迅速的把刀举了起来,向我的脸上劈下来。
我要死了吗,这一瞬间我没有感到恐惧,也无法动弹,脑袋里木然,充满了空白,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去想了。
实际上这是所有12岁的男孩,作为粮食押运员的第一个噩梦,也是最刻骨铭心的一个。事前毫无征兆,事后印记深的出奇,在人生的剩余时间里,我都无法再度建立起睡眠的安全感。这是一个只有粮食押运员才知道的秘密,而且我必须守口如瓶,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哪怕是泄露一点点线索都不行。
是的,破坏睡眠的安全感,时刻保持警戒,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这具有重大意义,这将会成为人生的转折点。这也是我很久以后,了解到了更多的事实后,才想通的。
刀劈在了我的头顶不远处,溅起的泥土落在了我的脸上。当我恢复知觉,思维也开始清晰起来的时候,声音冷漠的那个男人蹲下来解开我的裤子,对于他这奇异的举动我完全没有反抗,实际上我的身体还是没法动弹,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那个人用一种高亢明亮的声音叫喊道“陈哥,他没尿裤子。”
是的,12岁的我,因为没有尿裤子,被父亲多奖励了一碗饭,那是满满的一碗白米饭,还有一条黝黑散发着腥味的烟熏肉。我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高兴,同行的7个12岁男童,5个是押运员的孩子,2个是农民的孩子,而只有我没有尿裤子,其中有3个人甚至是屎尿齐流,拉了一裤裆,恶臭熏鼻,这让他们的父亲相当的羞愧。而那两个农民的孩子,此刻还不用经历这种考验,他们还没有这种资格。
那些羞愧的父亲狠命的责怪那些拉了裤子的孩子,小孩子们在惊吓之余,又被羞辱,那种无所适从的眼神让我很难受。每个人的命运本来就不同,成年人们利用这种手段作为过滤人选的方式,不见得是最合适的,它抹杀了一个人的很多可能性。
但是我感到很幸运,在这种考核机制下,我走了狗屎运,我通过了,我成功的拿到了前往另一种人生的第门票。
名额只有一个,我毫无争议的在第一轮就通过了,这省去了很多麻烦,否则还需要继续经受其他测试。这些成年人们商议之后,决定不再对我施加其他的考验,父亲是不能参与决策的,但他很高兴,也很感激大家没有再继续为难我。等15天后到达主城时,我有资格留在城里,其他的孩子,如果不能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押运员,就只能回家种地或者另谋出路。通常大家都会努力争取维持住粮食押运员的身份,只有这样,当他们的孩子长大后,才有机会再次参加这个残酷的考验。
只有粮食押运员的孩子,通过考验之后,才能加入学徒预备队中。至于农民的孩子,要先成为押运员,把希望寄托于他的后代,他这一代,只能作为家族崛起的基石,默默的牺牲自己的一切。
但即便是基石,许多人也是做不成的,他们没有那么长远的目光,更没有那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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