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所认识的雪君。
今晚的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沉寂,然而就是这股气息里,却又存着一种分外的熟悉。
所以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也许她就是雪君,毕竟我们相识时都还是孩童,而现在都已经成了人。
但夜色也太过于黑暗,正如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去雪君家的那个晚上,那个雪君偷偷开门的晚上。
我拿着一杯酒,站在窗前,向外看去,屋檐下,街道中,分明有两盏晃晃的路灯,但却照不透一丝一毫这严实浑然的黑暗。
虽然是二楼,却还是看不清楼下,只能隐约听到远处的街角处似乎有车辆行人的声音。
“霜君,在看什么?”身后是雪君的声音。
“唔,没什么。”我敷衍着。
窗前反射的光影中,在一片闪光的梦幻般的氛围里,雪君摇着杯中的红酒,发呆似的看着前方,安静的靠在了沙发上。
雪君并不是一个乖张的人,虽然从她的经历来说,很容易会让人觉得她会如此。
她十多岁便失去了家庭,投靠了远方的亲戚。
别离的那个秋日黄昏,曲巷之中分外安静,毫无人声,铺落一地金色的桂树之下,雪君靠着一面斑驳的粉墙,泣不成声。
那时的我,看着曾经开朗的发小逐渐憔悴,变得郁郁寡欢,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无论如何吹捧与欺骗,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说到底,孩童都是社会中的最弱者。
即使是在梦里,亦是如此。
童年的我,曾无数次的被噩梦困扰,但那梦中的血色,在成年后,都逐渐模糊和远离。
十年的漫长岁月之后,雪君归来为家人扫墓,同时继承遗产,一身飒爽的夏日装束,已经与过去判若两人。
湿热的空气,只有墓地公园旁的河道边还有丝丝凉气,绿柳如烟之中,我们相伴相行,汩汩水声与蛙语淹没了一切感官和低语,似乎是在弥补思念,又似乎是相互庆贺,庆贺从这修罗恶鬼般的世界里,彼此都获得了重生。
儿时的我们,都经历了种种。
雪君尤为如此。
一场入室抢劫之后,从恶徒的血手之恶里,雪君艰难而又侥幸的活了下来,事实上,她也是全家唯一活下来的人,而案子至今未破。
但我觉得这是好事,因为大家都觉得,罪犯一定是上天派来的惩罚者。
雪君的父亲是我们当地一家私营医院的院长,作为一名医生,似乎很常见的,他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好。
在生下雪君之后不久,因为产褥热,雪君的母亲便去世了。
续弦的后母,是刚进医院的貌美的护士,开始的时候,似乎倒颇也是一位待人和善的可人,对雪君也分外和善。
只是当她怀了孕,脾气便逐渐的坏了起来。
一场大吵之后,彼此都说出了一些很绝情的话,两人的关系终于到达了冰点。
此后便是漫无终点的虐待,这几乎已经是当地公开的事实。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雪君开始夜不归宿,开始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说来惭愧,少年时候的我,实在是辜负父母与家长的教诲之恩——如果我有的话。
说到底,我的所谓父亲,也不过是从遥远的地方寄来钱的人,与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我,毫无管束可言。
不过异于常人的是,我似乎铁石心肠,对所谓家庭和亲情毫无眷恋。
实际上,正如那个没给过我一天好脸色的所谓祖父一样,我也讨厌这可鄙的老混蛋,并且恨屋及乌,也不喜欢他们的儿子。
其实,这个祖父是实实在在的地方一霸,他年轻时就吃喝嫖赌、游手好闲,老了更是肆无忌惮,无耻无赖无情,血脉里就流淌着淌卑劣和恶德,这样的人,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母亲似乎早早就抛下了我,离开了这个家庭,然而对我而言,真相不得而知,也早已无足轻重。
只是,在全城的敌视以及鄙薄之下,友情就分外重要。
人们常说,友情只存在于儿童的世界,然而并不是这样,孩子的世界,相对于成人,更是可怕的修罗场,不过手段都简单粗暴些而已。
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最容易产生、最容易执着和惧怕,怕自己会失去唯一的忠诚和恩情。
那时的雪君,不知为何,似乎并没有受到“严禁与这种人家的孩子往来的训斥”的影响,相反的,常常愿意友善的亲近我。
相对于我,这就是一种特别的恩情。
即使为了她杀人,大概也是可以的吧。
然而时过境迁,人心总是会变,现如今,我已经能感到一层隔膜在我们之间。这是因为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吗?还是说一开始,这就是我的一厢情愿。又或者说,我的内心深处,和雪君一样,也有着另类的心思。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决定今晚,召集大家,把过去那不可告人的一切,讲个明明白白。
“在想什么?”耳后伴随一股热气,传来雪君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回忆。
“什么?”我有些惊啻于这样的问句,不免有点失神。
我并没有回答,屋子里一片安静,然而一段灿烂的音乐却忽然响了起来。
这熟悉的旋律,让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又浮现了出来。
那天,当我的双手微微颤抖,我的心中悸动不已,伴随着的,正是这段收音机播放的音乐。
“啊,他身体不太舒服……嗯,您不用来了……他是要和你们说什么吗?……改天吧……也请您转告其他人一下,今晚的聚会取消了。”雪君放下了手机,喝光了杯中的酒。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忽然紧张起来。
然而来不及细想,伴随一股热劲涌上头顶,我被一阵晕眩感淹没,摔倒在地。
躺在地上,透过眼前的杯子里的红酒残迹,满屋又一次成了那天的景象,那天我杀掉了雪君一家人的时候。
而玻璃杯中,一身白色的雪君也似乎回到了十年前,像个小女孩一样定定的站在我面前。
这果然不是我所认识的雪君,我这样想着,合上了双眼。
在迎接自己的最后时刻,我努力去忘记那件我早已知道的事实——我和她原本就有同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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