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阙歌

                 

一个人，一支歌。

听老歌是适合怀念的。当熟悉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旋律响起时，恍然会有一幕相匹配的场景，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穿过风，穿越雨，叩响我岁月的窗台。

友人，今夜秋风又起。满树的繁枝茂叶在这个季节开始逐渐飘零，我在记忆的两头走着，仿佛又重游那青涩的故地。那些曾洋溢着快乐与梦想的日子，如同一部老电影般带着泛黄的暖意，不知道何时，我们能再一次举杯，遥敬那些年，我们充满胶原蛋白的青春......

1992年。

长江中下游，一个叫凤桥的小镇上，坐落着一所设有初中、高中部的乡镇中学。在那个交通还落后的年代，对你这样的瘦弱女生，骑两小时自行车才能到达的学校，也算是个小小的外面的世界了。

凤桥镇坐落在嘉兴郊区，是个普通的江南小镇，虽然很小，只有东西方向一条主街，但也五脏俱全，电影院，邮局，学校…非常热闹，大街上人们进出的交通工具清一色都是脚踏车（嘉兴方言: 自行车），条件优沃的家庭才可能会买辆摩托车出行。凤桥中学是在镇子和农村的衔接处，掩映在绿树与庄稼丛中。走进学校大门，东西两侧各设有两个蓝球场，因为学校面积不大，布局紧凑，所以田径大操场是设在学校围墙之外的。现在想起来，住校生的许多自由进出校门的权利都是这个田径操场带来的。

说是田径操场，其实也就是一大块露天方整的泥地，走出校门沿围墙根向东走过一条约二十米窄窄的石子路，再转弯朝南三十米左右便到了。它的中间是泥地，跑道上稍微铺了些石子就成了，远望过去一整片全都绿草茵茵的——总会有杂草一个劲地往上冒。你经常会鼓动我们几个室友去那里逛逛，于是我们便三五个人一起，在碎石子跑道上吹着自在的口哨，开着自由的玩笑，跑跑跳跳，舒展筋骨，也是学习之余的一件乐事。

操场的东侧是一条小河，岸边长满了高大的树木，有常见的泡桐，杨树，椢树等，西侧便是乡村的农田了，随着四季，不断更替着色彩。操场南面挨着几所农村的住房，有一户屋后还有棵只有公园里头才得见的碗口粗的桂花树——那个年月观赏的花木在乡镇上是非常罕见的——秋天时满树桂花开了，操场上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我们兴致盎然循香前往，赏花闻香，末了，你我都忍不住摘下几簇带回教室，把那小小的花瓣夹进笔记本里。

有一天晚饭后，你和我，还有丽仨友人在操场上席地而坐，一边远望高远的天空，笼盖四野，一边眉飞色舞地谈论着时下正热播的《雪山飞狐》这部电视连续剧。正说时，一帮男生来了，他们觉得在这破操场上如果不踢球，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好玩来，远远看见班里几个女生正在神经兮兮地在议论什么呢，便暗戳戳地搞事情，俩个人带着足球假装你追我赶渐渐靠近，超和辉原意是想把球踢起来落到我们中间制造惊吓的，事实证明他们高估了自己的球技，球在低空划了一条不完美的弧线后正中掉落在丽的身上，丽可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冷不丁被足球砸到，气得大喝一声飞身而起，吓得众人作鸟兽散。丽满场飞奔抓人报仇，男生们呲牙咧嘴，乐不可支，稍顷，丽提溜着辉笑骂着过来，同伙们还在一旁煽风点火：“这人太坏了，必须揍，手下不能留情啊！”辉嗷嗷讨饶，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

电影院要上映《菊豆》了，这是巩俐主演的奥斯卡提名大片啊！消息在教室一传开，一群孙猴儿们便开始计划了，周日晚自休班里人向来是不齐的，下午到校，晚上可以去看电影！但是也得偷偷溜出去才行，被老师发现那可就泡汤了。

也是当时的社会条件使然，学校管理得不很严格，这个计划进展顺利。周日的影院里，大银幕上，年轻的巩俐演绎着一个旧社会女子，故事情节昏暗又压抑。台下，十几双年轻的眼睛努力理解这个封建伦理的悲剧。从电影院回来的路上，一帮女生发表着自己的感受，阅世未深的我们都不喜欢这种阴郁和晦涩，年轻的我们更喜欢看港台片，林青霞刘德华才更吸引我们嘛。夜晚似乎滋生了男生的绅士风度，他们少见地不和女生不斗嘴耍贫了，辉静静地走在你身后，这个瘦瘦高高的大男孩眼睛追逐着前面女孩的背影，眼神里藏着青春隐隐的爱恋。回到学校门口，大家发现早已锁门了，怎么办？叫守门的大伯开门是不可能的，事情一露馅，明天就等着集体写检讨吧。几个男生大展身手，作为体育健将的超和辉先翻过铁门，再接应我们这些女生们一个个翻进来。大伙儿鬼鬼祟祟地溜回寝室，心里有种守规矩的好孩子不小心违纪的不安，然后竟还有些莫名的兴奋。

友人，让我俩成为知己的，应该是对武侠的热爱吧，我们俩自诩臭味相投，都爱看书，爱看当然不是教科书，实在是呜呼哀哉！金庸古龙梁羽生，琼瑶罗兰席慕蓉，说起这些作家的作品却是如数家珍，看的是这些无关考试的书，但你仍旧是班级里的才女，是唯一能在中学语文报上发表作品的学生，我简直是为你骄傲了！看你写的随笔散文总让我有心有灵犀的惊喜。年少的我们怀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蔑视金钱如粪土的意气；迷恋的是剑走偏锋，浪迹天涯的侠客情怀。俩个女孩时常凑在一块儿，谈论着这些武侠英雄的梦想与爱情，向往着一望无边的苍茫大漠，长河落日……俩人激情奔涌，相识恨晚，这些属于十七岁的最真挚的狂热啊，如今离开我已经太久，太久……

在初夏时分，晚饭后散步去学校外，真的是赏心悦目的一件事。那落日的余晖，将村庄，树木，还有岸边的芦苇丛，都镀上一层蛋糕似的金黄，壮观的像一幅巨幅的油画。这时候，你经常和我，或其他室友一块儿——几个痩巴巴的女孩，漫无目的地在小路上游荡着。夏虫唧唧地在草丛里鸣叫，燕子在空中回旋着，又停在远处的电线上。苍苍暮色绯如酒，我们把一串串滚烫的灵感，快乐的笑声，有关青春的梦想都抛洒在那一条条乡间小路上…

临近毕业了，同学们嘴上虽说着云淡风轻的话，大多人也都暗暗努力着拼搏一回，学习的气氛在班级里变得浓厚了。一些恋爱中的男生女生更是充满了依依惜别的离愁别绪，而暗恋你的辉始终与你保持好哥们关系，这个冷静而克制的大男孩，他是要等到自己的高考成绩出来后才有勇气向自己心中的女孩表明心意吧。

随着七月流火，火热的高考终于尘埃落定，学校里那些曾经无数次说着已经过厌弃的日子，因为离别，突然变得珍贵起来。我们十几个关系好的同学也第一次约在小酒馆里搓一顿，席间大家议论着往昔与将来，有不舍，有憧憬，男生们都喝了不少啤酒，气氛热烈又夹杂了一丝淡淡的感伤，醉意朦胧间，我们怂恿着你说几句毕业感言，你推辞不过，沉思片刻，轻声念了一首《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你那轻柔的女声真好听啊，我看见超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动，大伙儿忍不住红了眼眶，笑着怪你太煽情……夜色阑珊，那满桌的啤酒瓶，路灯，眼圈和未来，是我们与自己高中生涯的最后告别。

此情可待成追忆，依稀回首间，我闻见岁月呼啸而过的声音。我的友人，千千阙歌正飘响在远方的路上，往事琐碎，你一直是年轻和美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