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三个朋友,四个人顿时觉得势单力孤,面对庞大的前途有些不能支撑,几天来的快乐没有意识到前路的凶险,七个人突然间分成两半,意料不到的别离像是个陷阱,宛如奔跑的人一脚踩空的惊恐与惶怕,依赖着一丝年轻人的冲动摸索着前进的希望,可希望之火不敢太明显,怕失望带来的黑暗更让人难以承受,仿佛人并不惧怕太阳下的阴影,而恐惧失去太阳后的黑夜,他们只在心里留下一若火星作为延续希望的生机。对于未来,几个人都不敢悠然遥望,生怕一望而知的简单,又怕望不到头的遥遥无期。
杜立明已经从最初听到分别的消息中回过神了,恢复了理智甚至觉得这次分别来的简直太及时了,他认定是上天有意的安排。他承认自己的外强中干,外表坚硬如石,内心柔情似水,上天之所以能做上天,首先要视力好,能看透一切,想来只有视力好的才能上天,比如飞行员,那么上天应该是这个宇宙里视力最好的。看来上天并不把他列为强者,而是把他当弱者来同情的。李维三个人对自己的过去知道过多,每次看到他们,都像是在看照妖镜,自己很难照出个人样,亏得有了别离,以后自己的腰杆可以直的像枪杆。在火车站送别时他神气活现,还现场做了首两句现代诗,为这次伤心的别离助兴。
今天我无法说出最悲哀的诗句
我仅能给你最后熄灭的灯火
和一颗不忍离去的星辰
众人都夸他才思敏捷。这两句原是他大学毕业前做的,想凑成一首完整的诗歌送给其中一位爱慕的女孩,可偏偏做不完整,爱慕的女孩太多,一耽搁竟然错过了毕业分配,可惜这么好的诗句派不上用场,仿佛怀孕到了预产期还不能临盆的让人着急与惆怅,幸亏他生产的不是要等三年六个月的哪吒,眼看要胎死腹中,李维他们善解人意地分别了。王克明也信口胡诌了句“从此前路多寂寞,空留南安四酒客”,刘动笑他“四酒客”还不够相思,该用“四醉客”,李美静说自己不会喝酒,要喝也只喝红酒。王克明的吟诵引发了七个人离别诗句的唐诗接龙。
李维借机说他对诗歌有过小小的研究,离别是最适合古体诗的,现代诗显得拖泥带水,又过于深情,不如古体诗的调皮和斩截,尤其古体诗经历千年的沉淀,用起来万无一失,现代诗的历史太短,在古体诗面前就浅薄了,杜立明脸上适才的红润变成了羞红,没想到引用也是讲资历的,可惜自己的古体诗造诣不深,在文学追求上,他懂得与时俱进,懂得讨巧,像王克明还做着古体诗,简直迂腐。
送走了三人,四个人商量先去吃饭,两男两女的搭配就让人生疑,王克明暗暗叫苦,路上他用极客气周全的礼貌加以疏远,结果让刘动笑他“故作矜持”。吃饭时,他打定主意不去和女孩的目光对视,垂下眼睑,可以不用局脊自尊,忽然觉得这样做也算是最原始的遮羞方式,两片小小的眼睑幂盖了他的胆怯,思想中也不愿过多地牵挂女孩,否则就是对前途命运的不恭敬,只认为他们是现在的同路和以后的同事。杜立明感情丰富地不停招呼女孩,唯恐有所慢待,可总是博不到李美静这位美人的丝毫眷顾,她对杜立明的冷酷好像南极洲万年融化不了的冰山。回到招待所,杜立明为展示自己的涉外活动能力,办理退房他跑得最快,出门坐“招手停”机动三轮车他招手最快,见李美静将住宿的账单揉成一团准备扔掉,他又世故地叮嘱道:“装好!这是要报销的。”说罢上前和司机交涉坐车的价码并询问道路。司机听对方说的是普通话,知道是些来路不明和去向不清的人物,说南安车站离局机关有点距离,敲诈每人六元,杜立明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敲定每人五元,司机装作晦气地应允。王克明觉得讲价是女人天生的本领,今天放着两个女孩不用实在是冤枉,杜立明为了挣面子,难保大家不跟着他赔钱。刘动果然机灵道:“到时看路远不远,下车再跟他讲价。”王克明轻声赞成,见李美静一副宁愿吃亏也不反悔的赔本相,不去看她。依据能量守恒原则,他对李美静的这一点反感等量地增加成了对刘动的好感。
在车将开未开之际,从车后跑过来一位青年人,裤子上的皮带并不勒紧,只敷衍塞责地吊在腰间,全靠胯骨担保着,他敞着衣服,专为兜风用的。司机猛踩油门,欲想甩掉这位本地客,怕他揭露敲诈车费这件事。那青年在车刚启动就一个箭步跃上车后的踏板,坐稳后自语道:“武侠小说没白看。”自个先嘿嘿笑起来,随即又环顾了车上的四个人。
这车一启动就一溜烟地跑,很快成了烟鬼,屁股后面冒出来的烟呛得几个人直咳嗽,杜立明气呼呼地探身敲司机后座的玻璃道:“你这车烟味太大,四块钱!”司机慌忙回头说:“好商量,下车再说。”又乐呵呵地扯开话题说:“等到了地方,保证省你们一包烟钱。”几个人听得哭笑不得,杜立明还想争辩,刘动向他摆手,示意这是无谓的争论,王克明想帮腔助阵也不能说话了。李美静一手捂着嘴,一手扇打着臭味。
一旁的青年嘻开嘴朝司机说:“我以前可不抽烟,自从坐上你们这种三轮车,我现在都惯上烟瘾了——你们是新来的学生吧?”他脸上的笑像是浸过油,显得滑腻。几个人对这位浑身二流子习气的青年心中警惕,杜立明也装作油腔滑调着说:“工作好几年了。”青年的几个问题都让他一一应付不露破绽,料想女孩不知怎样佩服他的应变。青年时不时地侧目瞧两个女孩,王克明和杜立明微露敌意地看他,对他的相貌也过多关注起来。他的眼睛稍大,泄露了机巧而又不失灵便,可惜光泽度不亮堂,即使有诡计也不会高明,他刚才的一笑已坦白了他的全部家底,笑的背后藏不了什么花招,那笑已掏空了他的心思,不过他倒有些精神空虚者的直率,一张大嘴皮又薄又水,显而易见是爱啰嗦的主,鼻子像是天安门前的仪仗兵,严格且挺拔地守护着整个脸,增添了几分帅气。王克明见他外形中仍然温顺,并不是主动生事端的样子,也不再过多地留意他。
车屁股冒出来的青烟,车轮上旋起来的尘土,大家都洁身自好地不开口说话,生怕吸食了本地和本位的烟、土。照例第一次走陌生道路都会觉得漫长熬人,等走习惯了才会因熟悉而忽略地感觉近一些。今天的时间也不敢贸然的规律,小心地尾随着道路蜿蜒,这条路常熟练地将时间甩在后头,走了一大截,看表才几十秒,以为表慢了,可以断定这辆三轮车不是宇宙飞船,没有压缩时空的速度,唯一是想象走了捷径,心早已飞到了南流车站。下车时,司机赶忙朝后跑,杜立明趾高气扬地喊:“多少钱?十六块还是二十块?”司机想拦也没拦住,青年瞪大眼睛,疑惑道:“你不是工作几年了吗,怎么还不知道价钱,一人两块就够了。”又凶巴巴地冲司机说:“你王八蛋欺负大学生,幸亏碰上我这粗人。”转脸嬉笑着朝四人说:“早听说大学生好骗,今天算是见识了。”司机连连赔着不是,杜立明比司机更尴尬,赶紧掏出钱说:“我来付,我来付。”他才知道受了骗不被揭穿是很体面的,正分神考虑着坐车带来的不快,王克明已经把钱递给了司机,杜立明因精神疏忽错过了付账的机会,失去了给自己解围的台阶,认为王克明分明是让自己在台上供人取笑,又因价格压得很低,让王克明得了便宜,气得他小声地骂司机“不是东西”。青年知道了四人是来南流报到的,惊讶道:“我是车站的工人,早听说今年会分来几个大学生,没想到打一个车,不打不相交,嘿嘿!”听旁边有人冲青年喊:“张安贵,打牌去。”张安贵向四个人抱歉说不能给他们做向导了,“除了领工资和挨批评,我平时是绝不去办公楼的,晚上见面谈。”等他走远,杜立明又责怪王克明刚才不该暴露身份和去向,李美静笑他杞人忧天。
走了几步,杜立明猛然想到忘了买烟,他只对大家说去买个东西。走到一家小商店,店主听说买三五牌,知道是个大买主,恭敬地陪笑,找钱时短一毛钱,以为杜立明会不在乎,没料到他气呼呼地急眼,后来死缠硬磨,又多掏了九毛钱买了六个泡泡堂,占了店主一毛钱便宜才收手,店主望着杜立明的背影冷笑,反正自己并不吃亏,他买的是假烟。
等杜立明的间隙,王克明站在原地局促不安,他和女孩保持着距离,这距离要保证互相思想不到,可这是多难的一件事,好像要让太阳与地球失去引力般的不可能。忽然记起发二次分配通知单时刘动第一个喊了自己的名字,当时因为全身心关注着分配的事情无暇顾及,现在兴奋渐渐收敛,心底露出躲在幕后的羞涩,好像随手丢在远处海水中的贝壳,会随着涨潮而掀到海岸,当退潮时又暴露在眼前。无目的地回想,有意识地期待,总觉得心头要滋生爱情,逼迫自己不去想她,又觉得心头好像失恋了,空寂得撑不起心跳,有些羞怕,不敢想得太远,留一点浪漫给明天吧,别在今天就空耗完了。
见王克明一个人不安地站在远处,刘动想逗他乐,又忽生可怜,心软得摆不出戏弄他的勇气,她朝李美静说:“我觉得杜立明这个人挺活跃的。”说完偷窥王克明的表情,见他略有所悟地笑,又懊悔自己说话太明显,似乎让他猜中了自己的言外之意,一时有些耳红心热。李美静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好像是刘动作为她的朋友尽义务对她未来男朋友的恭维,她连忙和杜立明划清界限说:“看样子有点,和他也不熟悉——你还很关注他。”刘动没有理会她的回答,又对王克明平淡无奇地说:“看你像个哑巴,半天不说话,说你是个石头吧,你又在喘气。”王克明面色微窘,继而愧笑着说:“我是没有杜立明活跃,我知道这是我性格的缺陷,就像——天空如果没有杂质,天空也不会蔚蓝。”说完觉得心怦怦乱跳,是不是自己在卖弄,这比喻是不是恰当,这句玩笑话怎么让他说的这样硬邦邦。李美静突然一乐,吓得两人慌忙回望她,以为他俩的交谈露出了马脚。李美静凑兴说:“他要是石头,绝砸不死人,他要是哑巴,会闷死人,哈哈!”三人正说笑着,见杜立明匆匆跑过来,他给每人一块泡泡糖,说一会到机关报到不能让单位的人闻出刚才吃面时的大蒜味道。几个人都夸他想的周全。
等到了机关大楼门前又再度恐慌,惶怕逼透得人只觉得身体的单薄和伪装的浅薄,时间似乎缝合了空间,很难向前跨进一步,担心每一步太真实,会走完这段路,只希望这短短的楼梯永远也不要有终点,四个人胆怯地都想躲进对方的胆量里,却发现彼此都面带不安的表情,又互相紧张的笑。敲人事室的门进去,侯主任正在接听电话,谈论什么欢迎会的事情。几个人惊疑地看着这位年轻的人事主任,王克明见他还没有杜立明漂亮,不由得想到古训:人未可貌相。
这位人事主任是半年前才就任此职的,谦和中必要的倨傲。杜立明赶忙从衣襟挡着的裤兜里掏出香烟为侯主任点上,见侯主任嘴上叼上了烟,知道打开了谈话的缺口。没想到侯主任上任的时间还没有杜立明在大学做主编的时间长,过不了三两招,侯主任就让杜立明恭维得乐不可支,他听着假奉承,抽着冒牌烟,本来两颗门牙就往外凸,更是合不拢嘴,他的两只眼睛惊恐般地大,给人感觉他是提心吊胆从小职员升到主任的。杜立明暗自思忖:这位身体和心理素质都不是很合格的年轻人竟能当上主任,不由得对做官抱有前所未有的信心。
王克明没有带烟,说话自然短人一截,气势上也只仿佛杜立明的一个跟班。四人在人事室登记注册后,侯主任亲自带他们到行办室,安排宿舍和宿舍用品。王克明唯唯诺诺地跟在众人后面,刘动不让他显得孤单,缓了两步和他低声说话:“你猜杜立明在路上买什么了,不是泡泡堂,是买烟,这次是个教训,多跟人家学着点。”王克明感激地点头,心里发痒,像春蚕在吐丝,想自己太脆弱,他害怕女孩子的关心,她们的关心是必须要偿还的,用语言来感谢她们,她们一定不会满意。他尽力用神经控制着眼睛里感情的成分,生怕让刘动从中看出爱情。抬头见李美静远远地向后看着他和刘动,自知理亏,无力反驳她的目光,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个无能又软弱的懦夫,对任何事只能唯命是从,对任何人只能俯首听命,可内心潜藏的自命不凡又不甘心认输,他宽慰自己这只是工作的开始,不可自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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