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根特

作者: Hars | 来源:发表于2019-07-04 02:03 被阅读0次

        那天雨很大,地面的泥土被反复敲打,变得活跃起来。我上课的那间教室紧挨着学校大门,从窗户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大门下有一块干燥的土地,相比四周,它显得宁静安详,令人向往。鬼使神差,我打开窗户,一跃而下。我接触到雨点和外面的空气,感觉自己像水底淤泥里被挤出来的一个气泡,摇曳着冲向另一个所在。    你回来!老师把头探出窗户,我同桌也漏出半张脸。    你要去干嘛?我可以感觉得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咬牙切齿。其实我不知道我要去干嘛,但当我跳出来的时候已经察觉到,回头其实是个有些困难的事情。当时的我还不明白,但人生就是这样,你不知为何向前走,却还是会有一个不回头的理由。那块宁静的弄脏了我的书包,我有些失望,转头跑进了雨里。

    摆脱束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向前狂奔,雨水混着情绪流进我的嘴里,有一股奇特的的甘甜。我以为老师会追过来,他是个很胖的中年男人,肯定是一个滑稽的姿态被我甩开很远,想到这里,我笑出声来。可是他并没有追来,也没有再说什么,我回过头去的时候窗户已经关上,大雨浇灌了我心里一池萌动的叛逆,可是它又戛然而止,那年我十岁,第一次在匆匆落下的雨声与自我怀疑中感到了迷茫。    我没有伞,跑出一段路之后我的书包变得越来越沉重,我的心里开始涌现出一种挣扎的落差,在之后的许多年,我渐渐明白,这种落差,原来是会频频出现,让人变得越来越麻木。我遇见了片儿叔,他是附近书店的老板,他拦下了在雨中狂奔的我,解下了我的书包,把里面几本湿透了的书拿了出来。    如果你是这样对自己的书的话,那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好孩子。我对这种上来就说教的人有些抵触,尽管他刚给我泡了一杯热茶。我是从学校逃出来的。我低头喝茶的时候几滴雨水从头发上滴进杯子,我突然想起自己三天没有洗头,我仿佛看到这杯茶变得有些污浊。    逃?学校不就是你们学生该待的地方吗?逃出来,去哪?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出一条毛巾,把我三天没洗的头发擦的乱七八糟。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我三天没洗头肯定会后悔给我擦头发,那是条干净的毛巾,有洗衣皂的香味。以后可以常来我这里,反正,我这也没啥人来。他把毛巾搭在了藤椅的边上,毛巾很柔软,我仔细的确认了几遍,它没有因为我三天没洗的头发变得脏兮兮,我松了一口气。对了,你的那几本书,明天上课的时候来拿。片儿叔把我领到门口,撑起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先回家吧,换一下衣服,要不然该生病了。

    我拿着伞即将走进家门的时候才萌生出对他的好感,初次见面是个捉摸不定的词,视觉和感觉会把第一印象的好或者坏植根在心里。我想起他临了还说了一句:你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孩子。当人们面对赞美之词就会表现出一种措手不及的欣喜。所以我把他定义成了一个美好的形象。

    我偷笑几次之后,决心要做一个不错的人,我安分了很多,写作业的时候用力的把刚学的生字写得清晰且深刻。当我拿着批注着优的作业本站在片儿叔面前时,他冲我笑了笑,给我泡了杯茶。    这家店很陈旧,阳光会在中午的时候,从后面那两扇很高的窗户直射进来,给所及的书本蒙上一层淡白色的光晕,书架因为每天的精心维护和清理变得像是有了一层细腻的釉质,当老板站在书架前,轻轻的取下书本,慢慢翻开,用手抚过纸张的时候,空气里会飞起一些很细小的灰尘,它们被阳光直接穿透,萦绕四周,像一群久住在这里的精灵。

    他的手是有些粗糙的,还可以看到伤疤,翻书的时候,大概会有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沙沙声响吧。这个人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质,他太过温和,跟这个急躁的世界有些格格不入,当他闲坐时,当他翻书时,当他早起开门时,当他很晚关门黯然伤神时。这种感觉就尤为强烈。    这家店离我家也不算远,我不知道他来到这里多少年,我问过附近的街坊,也没人记得,他们说这叫根特的书店,大家都叫老板片儿叔,不知道具体的名字,为什么叫片儿叔,我想大概跟他瘦弱的体型有关吧,他那里曾经也是一个格外热闹的地方,在上个世纪的末尾,那时候大家都不怎么富裕,但也出奇的不那么急功近利,在午后,傍晚前,会有挺多认字的不认字的各色人等来这里翻翻书,看看报纸,在经过了六七十年代的物质极度贫瘠,在这片土地上终于渐渐兴起了对文明的崇拜。我未曾经历那个年代,更无法用现在门可罗雀的根特去想象那时候的场景,我所能感知的,可能就是那一代人对于读书的执念,所以才对我们这群出生在90年代的人表现得更加热切吧。    长大后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他脸颊消瘦,说话时眼睛会眯起来一些,嘴角也时常微微扬起,看起来很和善。    小孩子面对这种问题是最好回答的,可我却突然紧张起来,我们有着一样的答案,当然也都是一样的虚假与违心,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期许和祝福,所以我一时语塞,我担心我的回答不是片儿叔想要的那样,怕他会失望。我以前啊,是个战士。    片儿叔突然云淡风轻的吐出这样一句话。战士,仿佛跟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相去甚远,我努力的想一些电视上有关于战士的东西,好让自己显得可以听懂并且理解他即将要描述的种种。    那是真实的战争,我们都明白要去战场,但我们都不明白要怎么样去承受战场。我身为军人的本能让我满腔热血的想杀敌卫国,把热血筑成可以让敌人灰飞烟灭的焚化炉。可现实是我开枪打爆了一个敌人的头以后我再也没能好好睡觉,我看到他的血洒向了南方,我想我就是从那个时候丧失了我全部的战斗力。我畏惧战争,我依然热血,但我已经不再去想着融化任何一个人了,我看着曾经的队友残缺着倒下,看到他们渴望又绝望的目光,我想把他们都从战场上拉下来,最起码,跟死神跪地求饶,不要让生命就这样轻易的消散。最后战争有了胜负,那种惨烈不是任何一种语言可以形容。

    我反而觉得,活下来是一种罪恶。我跪倒在山坡上,看到不远处还有一个起伏着的胸膛,他的军装表明他是我的敌人,我放下枪,走到他身边,是一张年轻又倔强的面孔,身上没受太重的伤,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有黯淡了下去,我伸手擦干了他脸上的血迹,他笑了起来,牙齿干净整齐,如果不是这一场战争,他该是一个多幸福的人啊,或许我现在还可以把他送回家,让他回到之前的生活,让他顺其自然的过完他漫长的一生。就在我准备伸手的一瞬间,我看到他拉响了一颗手雷,我本能的躲闪,我用了很长的时间让自己的脑袋从嗡嗡声中恢复过来,我颤抖着坐起来,看着漫天的硝烟散去,我再也没能找到他。在他的心里,也有跟我一样的情绪吧,太过懦弱的极致大概就是宁愿舍弃所有的残忍。 片儿叔说完,手里的烟已经熄灭了。我错愕了很久。在此之前,我以为每个人都一样,每个人都在机械的重复着,我以为大家都没有过去,我以为大家都仅仅是穿梭在市井中麻木又无趣的角色扮演者。事实上,可能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面孔背后,都曾听过巨大的声响。只不过大家都懂得了波澜不惊才是混迹在凡尘俗世的常态,活着,本身已经是一个很宏大的命题了。    至少啊,你要学着做一个普通的人,因为很多时候,令你身陷囹圄的,都是自己太不切实际的内心。不过,还是要对自己充满信心,做一个看起来就很不错的人。片儿叔的声音不洪亮,说话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让人觉得很真诚。那天也是刚刚下完一场暴雨,傍晚时分,夕阳将要落下的地方像一幅不吝惜颜料的油墨画,厚重的红色让雨后的空气变得甜腻。    片儿叔所在的这条街道是个很有生活气息的地方,早餐店早早开门,炸好的油条整齐的码在一起,老板的蓝色围裙很多年都不见换洗,杂货批发的老板娘会在下午跟附近的邻居打一下午的麻将,她们把麻将触碰的光滑油亮,笑声会传出去很远,卖菜的老人把菜扎起来,别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会伸手比划,显得不耐烦。片儿叔混迹其中,显得闲适又优雅。我看他有时候会抽着烟看着来往的人群舒心的笑几下。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会跑到片儿叔的根特,喝一杯他泡的茶,读上几页书。跟他说上几件学校里的事,有时候虽然我说的事情并不好笑,但他还是会大笑不止。他告诉我要有信心,那就要做到比过去的每一天都要乐观的多。    我几乎没向他主动询问过他的情况,但他经常会自顾自的跟我讲很多,讲他的老班长,讲他一个抽烟抽的很凶的战友,讲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说要等着他的姑娘。我也问过几次,后来呢?    他总是会干笑一下,说,后来就失去了所有的联系,像梦一场。好像很多人在别人的世界里都是微弱的存在,存在或者从未出现,都没有一个鲜明的差别。片儿叔你会在梦里见到他们吗,被你杀死的人。我对死亡完全没有概念,就像我对活着一样,不明所以,迷茫困惑。    不只是在梦里,他们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已然消逝的,就是永远,弥补,是弥补不了的,我多想证明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拿起枪的我是那样吗,更像个魔鬼吧。片儿叔说完,店里来了久违的客人,是个个子高高的少年,他站在书架前,转头问片儿叔,送女孩子的话,哪几个更讨喜?片儿叔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给他选了几本,这个少年脸上露出难掩的喜色,道谢之后匆匆付钱离开。    片儿叔把抽屉关上的时候,木头相撞,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太浮躁会让美好面目全非吧。  长大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长大后的我也没能顺其自然的等到答案,现在的我们跟那时候脸不红心不跳说自己以后要怎么伟大的少年又有了怎样的天差地别?其实人很难接受自己的普通和平庸。    后来我上了中学,晚上十点多才放学,那天我在学校准备期末考试,等我经过根特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片儿叔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脚下一堆烟头。    她走了。她?上战场之前,她送出去我很远,她把她姥姥给她的一个小小银手镯套在了我手上,她说贴身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我能感觉到你,我也就像在你身边,她说我一定要回来,我看到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她没有哭,她说哭了不吉利,像生死离别。我说好,那你等我。我上车的时候心底的酸楚突然哽住了喉咙,我把脸紧紧贴在车窗玻璃上,想再看看她的身影,结果却被汹涌的泪水挡住了视线。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听闻她已经嫁人了,我觉得这荒唐的有些难以理解,我怒气冲冲的跑到那家人门前,我不知道我过去是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但我却在门外听到了她幸福的笑声,我紧握的拳头莫名松开了,我本就不是一个暴戾的人,在面对爱的人的时候更是如此。与其说是大度,我觉得那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吧。    她现在也已经走了,她给我的手镯也丢在了战场上,我没能陪她走完这一程,仅存的念想也不在了,这是我挺大的遗憾啊。    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白炽灯下的身影是那么落魄,就像一个挣扎了很久,却挡不住失败的将军。片儿叔拉住我,递给我一根烟,说,伤痛总归是要有的,谁都无法避免,但并不意味着它会随着时间愈合,我们只能狼狈的经过它,然后朝着另外的方向走,总归会有新的,自己所爱的出现,学着向它请求帮助,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    那时候她不识字,却喜欢听我读书上的故事,她尤其喜欢听坑日战争的事情,她的家人有几个死在了侵略者的枪下,她听我讲这些亦真亦假的英雄故事就好像给亲人报了仇,把那些丑恶的魔鬼赶尽杀绝,她听到激动的时候还会握紧拳头,身体也会颤抖,眼神中会透着快意,然后紧接着就又会变得有一些淡淡的哀伤。我入伍的时候,她非常开心,说自己有了最结实的倚靠。可是我们最终还是要学会习惯事与愿违,我现在读书也会读出声来,像她还在一样。    片儿叔说,如果有一天,我把他写成一个故事,一定记得,把他的执着写进去,他手上沾过血也翻过书,这并不滑稽,他说他从始至终都没变过自己的心中所爱。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很久才回家一次,当我再去寻找那条街道的时候,却发现这条街已经人去楼空,墙壁上写着大大的拆字。我有些惶恐的找人打听片儿叔的消息,街坊说他什么时间走得大家也记不太清,毕竟大家都还忙着搬自己家的东西,我说那他之前的那段时间过得怎么样,大家说他神经兮兮的,喜欢跟别人说话,我说那肯定啊,他那么值得一说的过去,肯定是要更多人知道啊。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大家笑了起来。怎么,不是吗?他啊,年轻的时候去当兵,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空了,也失去了妻子的消息,大概是无法接受他这似有若无的存在,跟别人走了吧,然后他就拿复原的钱在这边开了书店,前些年生意不错,挺热闹,现在早就不行了,拆了也好啊。    我抬头仰望,交错的电线把天空割裂的支离破碎,面对片儿叔的真实经历,我感到有些啼笑皆非,但他确实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风度翩翩的对得起自己。他之前说过很多次,如果一个地方不再接纳他,那他会像个叛逆的孩子一样追逐自己心里的宁静所在,他去了哪里?已经不再重要,他还有很多好似年少轻狂的梦等着他去做,够他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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