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破壳
汪烈苏醒的时候,天刚刚黑。他挣扎着从湿臭的泥土里爬出,双手却洁白无暇,直至整个人钻出土坑,身不染尘,仿佛这腥臭肮脏的地方与他毫不相干。
汪烈扭动着脖子,伸了伸懒腰。来一趟人间并不容易。这次他打算待的久一点。
汪烈抽出腰间的葫芦,拔开木塞的瞬间,酒香四溢,这壶酒还是上次来到人间时,一个叫胡惟庸的人送给他的。
汪烈记得,那时候,那个人刚刚踏入仕途。彼时的他,正官流年,一派官运亨通的势头隐隐可见。汪烈知道,他的这股势头今后只会锐不可当。
再后来的事,汪烈记不清了。地府待的太久,很多事都不太记得了。
汪烈饮下一口酒,慢慢的呷着,身上的白衣在黑色的夜晚和肮脏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汪烈酷爱白色,在阴郁的地府里也显得分外扎眼。似乎,他不应该出现在地府,更像是天上的某位仙家。
没人知道汪烈的来历。就连十殿阎罗都对汪烈三缄其口。
汪烈就像是突然存在一般,突然的出现在忘川彼岸。随着这条冥河起伏,偶尔也会消失很长时间。
下次出现的时候,依旧是漂浮在冥河之上,又或是躺在忘川彼岸火红的曼珠沙华之中,好似这鲜红的彼岸花就是汪烈的床榻。
汪烈原本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只是他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名字是从何时起开始沿用。
究竟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汪烈已经懒得去想了。
这次出来,是他突然记起了一场赌局。可是至于是和谁的赌局,他还是想不起来。
他唯一能记起的就是当初的赌注是一颗由他亲手埋下的种子。
算起来,今天应该是种子的破壳之日。
(二) 孙小姐
华灯初上,幽深的百顺胡同却早已人声鼎沸。悠扬的小曲,无耻的笑骂,骨牌的碰撞,各色的声音络绎不绝。
拐过西珠市口大街,便是有名的八大胡同。一俊秀男子走进百顺胡同,他最喜欢的便是百顺胡同和陕西巷这类的清吟小班。
男子格外钟爱“南班”妓子的色艺双全,偶尔也去朱茅胡同的“茶室”,可那李纱帽胡同的三等妓寮,以他的身份却也从未踏足。即便他早已是个落魄的贵族。
汪烈不知何时出现在男子身后,随即一同走进了胡同。
眼前的莺柳之巷,多少有些局促,汪烈印象中的勾栏似乎跟他现在看到的多少有些不同。
接近巷尾的屋子里,一张硬木的桌子上,围着推骨牌的人,几个窑姐环坐在侧。其中一个推着骨牌的女人,眉眼清秀,嘴角微微上扬,似乎上了点年纪,却有着不同的韵味。
她叫孙小姐。
至于本名是什么,早就无人问津了。
孙小姐推得一手好牌,小嗓唱的曲调,还有修长结实的双腿。每天来这解闷的大多数都是熟客了。
汪烈看着男子坐上牌桌,孙小姐笑着冲男子抛了个媚眼,就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汪烈。
这白衣,像是个送殡的。
孙小姐盯着汪烈,嘴角微扬,打趣道:“呦,今个儿倒来了位贵客。”
屋内的人顺着孙小姐的眼光,这才注意到了汪烈的存在。
孙小姐示意众人推牌,继续对汪烈说:“你等会。”随意的态度就像两人是认识多年的好友。
汪烈也不在意。微微点头,找了张椅子,角落里坐了下来。
三更时分,孙小姐这里才算是安静了下来。今夜除了汪烈,也再无别人留宿。
“还是那么沉默。像个呆子。”孙小姐关上窗,半倚在贵妃椅上,吃吃的笑着。
“我们认识?”汪烈总算开口,声音低沉略显喑哑。
“还真是个金鱼脑子。”孙小姐胼了下双腿,“难不成你连和谁打赌都不记得了。”后半句语气中隐隐有些失落。
原来是你。
汪烈看着眼前的女人,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却怎么都触摸不到。
“你是……?”
孙小姐微微叹了口气,“罢了,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记得赌局是什么。”
“依稀记得,是当初埋下的一颗种子,如今到了破壳的日子。”
孙小姐有些诧异,“只记得这么多了?”
汪烈点了点头。
孙小姐又叹了口气,“看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很重要?”
“不。”孙小姐露齿一笑,“于你而言,除了那冥河之畔,天地万物也不过刍狗。”
“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那我……”
“不必问。这本就是赌局。你所求不就是为了自身的起源。”
原来,我是为了寻找自己。
汪烈不再言语。
“你该走了。”孙小姐的眼中忽然有些伤感。
“我该往哪走?”
“去你该去的地方。”
(三) 魔星
汪烈离开的时候,天刚刚亮。
——该去的地方。
孙小姐并没有告诉他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汪烈第一次有些疑惑,无论是这场赌局还是孙小姐的神色。
他忘不了孙小姐嘴角的戏谑和她眼神里轻佻之下的一抹凝重。
孙小姐到底是谁?他本应该记得她。
汪烈努力的回想,却始终看不到,记忆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响。
天边似隐隐泛起一丝淡紫,渐渐的开始变红,像一团妖艳的流火染尽了还未完全明亮的天空。
荧惑。
汪烈不由微微皱眉。灾星降世,不知道即将来临的是战争还是瘟疫。
人间应该有很长时间不太平了。
汪烈扬起头,眼中却多了一抹犹疑,荧惑犯紫薇,紫薇星帝气竟已殆尽。而那个方向,正是他刚刚到过的地方。
这帝都,只怕免不了浩劫。
魔星现世,本就是人间怨气上达天庭,下至地府,天地神魔降下的刑罚。
至于无辜的人,也不过是这浩渺苍茫的其中一粟。
汪烈仿佛已看到了无主的魂魄,飘散的怨灵,轮回受难的世人饮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随着忘川冥河漂向另一个归途。
或许,也会有那么几个不受束缚的家伙,随着冥河起伏漂向彼岸,成为了彼岸花的肥料。
曼珠沙华本就是用无数亡灵作为滋养的原料,才会显得异常夺目。
汪烈漫无目的的走着,仿佛要走到天边。
(四) 太虚
经过昆仑的时候,汪烈取下冰川的碎冰,在手里捂化了,将捧在手心的须的冰水一饮而尽。
汪烈走了很久,不知过了多少个年月。虽然有一日千里的法术,可既然来了人间,他还是喜欢像一个凡人一样。在他的世界里,时间是静止的,只有在人间才会让他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能够随着时间老去直至死亡,在汪烈的眼里显得格外奇妙。
汪烈不需要像凡人一样食五谷,尽管他很像品尝一下所谓的人间美味。可是这一行下来,所到之处不是战火纷飞就是瘟疫肆虐,饿殍遍野,竟与那无间炼狱有几分相似。
汪烈虽没有凡人的情感,却也生出一丝悲凉。生离死别这种情感汪烈或许曾体会过,撕心裂肺的痛处让他这样不死不灭的永生者来说,才是最大的折磨。
所以,遗忘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汪烈饮露水,行山涧,在近乎与世隔绝路程里,在一片阴云下,走到了昆仑山。
偌大的冰川矗立眼前,人际罕至的峭壁上,一株雪莲显得尤为突兀。
汪烈兴致忽起,一跃而起,踩在光滑的冰面却如履平地。矫健的身姿像是翩翩而舞的青鸟,贴着冰面,顷刻间已到了绝壁之上。
采摘的一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了爽朗的笑声。
汪烈有些奇怪,这里本不该有人。
汪烈虽是兴起,但来人无声无息,却不多见。
摘下雪莲,汪烈顺着笑声的方向掠去,一个方圆不足七尺的冰面平台上,赫然站着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
老者轻捻白须,眼中是祥和笑意,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好俊俏的身法。”老者冲着跃来的汪烈夸赞。
汪烈稳稳的停在平台上,虽一言不发,眼中却还是产生了一丝疑问。
老者像是看出了汪烈心中疑惑,笑着说:“贫道方才从昆仑墟游历回来,就看到阁下腾升之姿,千丈悬崖瞬起而至,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修为,难免欣喜出言。”
原来是个方士。汪烈打量着老者,能上窥天命,梦游仙境,看来已到了太虚境。
这样的年月,竟仍有这样的修行者,实属不易。
汪烈将手中的雪莲递出,老者笑着拒绝,“方外之人,礼可不必。”
汪烈闻言,收回了手。也是,以他现在的境界已经不需要丹药炼化来辅佐修为。
“贫道在此闭关已不知多少载,阁下可知现在是何年月?”
汪烈摇了摇头。
老者见汪烈从未答话,也不气恼,依旧满眼笑意,自说自话,“许久未曾回过道观,也不知斯人现在如何。”
汪烈眼前忽然浮现起某种景象,不由轻轻摇头。这战火纷争,早已物是人非。汪烈只能继续一言不发。
老者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掏出半本残卷,“你我有缘,希望这东西于你有益。”言罢,身形忽起,几个起落,已消失在了崖壁之后。
汪烈低头看了一眼老者递来的残本,不由苦笑了一下。
——《明光引》。这本书本就是汪烈某一次游历人间时,送给了一个结识的朋友。他依稀记得,那人的名字叫做袁天罡。
而这本书,也是汪烈用术法随意所著,之所以只有半本,他已经忘了缘由。
《明光引》与其说是书,倒不如说是提升修为的法器更为恰当。
数个年月朝代更迭,兜兜转转的,这本书竟又回到了自己手上。纵使汪烈,心里也生出一丝滑稽。
(五) 须弥法阵
森罗万象,须弥芥子。
星罗棋布的湖泊中央有一处湖心岛,一枯一荣两棵树,树叶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娑罗双树。释迦入灭之地。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清脆的女声却显得有些愠怒。
“这里是开启须弥法阵的关键,而你,正是那把钥匙。”同行的男人一身华丽袈裟,脸上却如同寒霜。
女人侧目,眼中看不清喜悲。
阴冷黑暗的大殿,一声低沉且威严的声音响起,“都准备好了?”
“是的。”
“种子也是时候出土了。”
“尊者应该已经到了拘尸那城。”
“须弥大阵一旦开启,便无法停下。”
“是。”
“这个阵不容有失。”
鬼火忽然腾起,大殿隐隐显露出威严且阴森的肃穆感。大殿正中的竟赫然是十殿王罗中的转轮王。
蜀中的险峰上,一个道童扶着铁索颤颤巍巍的前行,灰色的道袍满是污垢。
山风凛凛,道童贴着山壁,拐过一条险道,总算爬到了山顶。
山顶中央有一处破旧的道观,道童三步一跪,五步一拜,极为虔诚。
良久,道童到了门前,左手捏诀,口中不知默念了几句什么,右手轻轻推开了残破的木门。
道观不知是何年月,殿中供奉的是天师张道陵。论起来,道童是正一派传人,也算是张道陵的徒子徒孙了。
道童在张道陵的塑像前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随即,道童搬开身前香案,许是年代久远,香案的木头早已腐坏,微微受力,便已四分五裂。
香案的底下有一个铁箱,道童从怀中取出一把样式古朴的钥匙,打开了铁箱上的铜锁。
铁箱内,只有一道黄符,黄符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朱砂色的密咒。
这道符箓,是道童的师傅临终之前的嘱托。代代口口相传,却从未开启。不想到了这一辈,却得以重见天日。
至于符箓的来源、用途,道童并不知晓。他的师傅也从未提及。
山风渐起,一声轻响,木门轰然合上,将道童淹没在了黑暗里……
“他也该苏醒了。”
“阵法也到了快要开启的时候。”
“在这之前,要收回所有的种子。”
“永不凋零的彼岸花也到了枯萎的时候。”
(序章完)
后记:工作间隙的构思。现在,同行之人的呼噜声响彻房间,这已是第四个失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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