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菊香触碰到的奶奶的身躯是结实而温暖的,跟年青人的一般壮实。
菊香从泥潭里挣扎着爬起来,奶奶手里拿着给她备用的衣服,转过身来递给她,面带微笑。菊香突然一把把奶奶拥入怀中,用疼惜小孩一般的语气说“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奶奶”。菊香抱着奶奶,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抽泣地越发厉害,鼻腔很快被呜咽和委屈堵塞了。她张着嘴贪婪地呼吸着。
房间还是那样的拥挤,狭窄。一张床占据了所有的视线,一根绳子代替衣柜挂满了衣服,最显眼的都是菊香的。甚至还有她原本打算扔掉的工装。
“搬家过无数次,每一次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但只要奶奶在,属于我的东西一样都不会被丢掉。” 新搬的家和以往的一样,狭小,苟且。连空气流动都变得缓慢,沉闷。只能静悄悄地呼气。
两间小屋被一滩黄泥巴水坑隔开来,一脚踩下去稍不留神就会摔倒,菊香刚才就是如此吃亏的。右手边的房子和左手边的一模一样,水泥不均匀地挂在红砖块之间,除此之外,四周一片荒凉。没有行人,没有树林和原野,只有一片迷人眼的冷雾不依不饶的涣散着。
菊香走进右手边的房子,顺手推开的第一个房间,仿佛推开了疑问的深渊,屋子很陌生,她嗅不到一丝熟悉的气味,张开的木头门板好像被冒犯似的一声不响。“很明显的,不属于我的房间。”
菊香睁开眼睛,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小块。她心有不甘的在枕头上捶了几拳。呼吸困难的梦境迫使她醒来,拥抱着的奶奶身体的温暖仍停留在她的胸前。她把手收缩着贴在胸上,弓着身子用力地抽泣了几下。“奶奶还可以长命很久,她的身体是如此的健壮,温暖。”菊香心里一直在回想刚才的画面。
她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好像奶奶还在一样。
奶奶微笑着把衣服递给菊香,她害怕回去的“新家”的虚无被奶奶一扫而空,那个拥挤的小屋子就是奶奶守护着的菊香的世界,在那里,菊香不仅仅是个名字,菊香是具体的被爱着的人。
“她永远都爱我,这一点我永远都不会怀疑,即使他们都说她重男轻女。”
如今,奶奶已经去世多年。每次想奶奶的时候,菊香就会抬头看星星。最亮的一颗就是奶奶。有些时候有很多亮的星星,可能爷爷也在吧,但是菊香很少提起过爷爷。
对爷爷的记忆停留在了床头柜上的两毛的零花钱上。而奶奶,则无处不在。
小时候的菊香十分憧憬别人喊妈妈的样子。她相信她的奶奶疼惜她到可以应承她任何荒唐的请求。她请求奶奶像妈妈呼唤女儿那样的叫她一声“幺儿”。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幺儿”的呼唤如此渴望,我并没有非常想念我的亲妈,但是却盼着奶奶是奶奶也是妈妈。”
奶奶在菜园子地里干活,头上裹着一圈青色布条。蓝色的围裙上沾了些泥巴。菊香站在院子边儿上很难为情地提出了以上的要求。奶奶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抬头看着菊香,轻轻责备地说“咦,你在说些啥子” ,奶奶微笑着,不自然地喊了一句“幺儿”。
菊香在奶奶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少女的娇羞。
奶奶当时作何感想呢?面对这个被母亲抛弃的小女孩的割肉般疼痛的请求,沾湿了孙娘儿俩的衣袖。地里的青菜和野草都悄悄地低下头来,风儿一阵阵地吹过,空中有一股温热的气流淌过。
“那个时刻的奢侈和美好惹得我眼睛通红,嗓子眼也发紧得厉害,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应上一声“哎”。
奶奶是跟伯伯家一起住的,在几平米的房间里,蚊帐上有几个大洞,床上的枕头又高又硬,枕头两边塞满了衣服,被子很重,上面有大红牡丹花,记忆中的牡丹花颜色是暗沉的。
空气中总有一股子药味漂浮着,地上坑坑洼洼的有些碎石子,木头架子的窗户上有好几个洞,都用玉米棒子给堵上了。墙边摆了一个陶罐的大坛子,那个大坛子对小时候的菊香来说就像魔术师的大黑帽,可以变出任何想要的东西。奶奶的房间是菊香心中的暖炉,是充满惊喜和意外的地方。菊香是个有糖吃的孩子。
“有糖吃就是有人爱,奶奶的爱除了藏在各个地方的糖以外,还有碳火坑里刨出来的土豆和地瓜,还有猪油拌白米饭…”
菊香从小就睡在奶奶的身边,她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总是乱踢乱动,也不睡枕头,奶奶的被窝永远都是热乎乎的,天生脚冰的菊香日日夜夜被奶奶的双手抱着,她却像头驴一样,踢破无数次的被子,最后被子倒成了一幅画一般了。
从来没有听见过一句奶奶的责备,菊香最喜欢帮奶奶穿针,奶奶总夸菊香眼睛灵活,手也快。记忆中,奶奶总是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低着头缝缝补补。
“我想念我的奶奶,世界上最爱我的奶奶”。
小菊香把老师奖励的大白兔带回家给奶奶,也顺带把在路边看到的草药拔回家给奶奶治咳嗽。菊香远远的就能看见奶奶站在院子门口等她放学回家,如同每一次目送菊香离开一样,直到两人的目光被山川隔开。
昔日在院子里的奶奶的身影从菊香上大学的头一个暑期快结束时,就消失不见了。菊香去看了很多次海,在海边晒得黢黑的样子,奶奶还来不及看见。那些海浪和踩在沙子上的感觉菊香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她不敢相信所有的一切,过去和将来全部都被那一口小小的木头盒子给吞噬了进去。她没有力气去争辩,身体软踏踏的瘫倒在地上,就像在梦境里被脚下的黄泥滑倒了一样。
以往,奶奶总是和菊香重复着一样的陈年旧事,奶奶说过的无数次故事在菊香心里永远都是动听的。“”给奶奶搓背,洗衣服和倒水,哪里抵得上奶奶给予的我整个童年的爱和安慰呢”,“我还没有带奶奶看海呢,奶奶就到天上去了”。菊香总是惭愧地记挂着这个她一辈子也无法实现的心愿。
在家门口的石子路上菊香的呼喊再也没有了回应。
无论多少年过去,菊香都无法忘记那个在院子门口张望的奶奶,也无法忘记那声“幺儿”之后,人与菜园地里的一切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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