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月娥买菜回到家时发现婆婆佝偻着蜷曲如虾的身子,干瘦的两只手像两只骷髅,正奋力地卸着主卧衣橱的推拉门,一米多宽的推拉门已经被卸掉了一扇斜靠在墙上,衣橱里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也被拽了出来,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仇月娥赶紧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的扁豆和大白菜扔进了厨房,一把薅住了还在努力搞着破坏的婆婆,厉声喝到,“妈——,你要干嘛?!”
婆婆一只干枯涌满老皮的手腕被仇月娥攥在手里,细细的还不足一握。她一边愤怒地用另外一只手掐着仇月娥的手指,一边拿着花白凌乱的短发下面一双混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媳妇,两片薄薄的嘴唇紧接着发出刺耳的哭嚎,“啊——!放开我啊!放开我!胜利,胜利,你在哪?这个女人要打我!我要回家,这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
婆婆老年痴呆已经有两年多了,最初的时候只是记性不太好,出门有时忘记锁门,打开水龙头给热水器上水会忘记关,再后来发展到已经不认识儿媳妇,出门忘记回家的路,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仇月娥不知道婆婆的病情会进展这么快,人民医院的专家说,婆婆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症,目前没有特效药治疗,只能服用一些药物延缓它的进展。仇月娥害怕婆婆不小心走失了,只能出门时就把门反锁了。
仇月娥和婆婆关系并不好。婆婆看不上仇月娥这个儿媳妇,她嫌仇月娥家里姊妹多,家庭负担重,更主要的是嫌弃仇月娥个头不高。仇月娥忘不了第一次跟未婚夫回老家时,一不小心听到婆婆跟邻居不屑地说,“高个媳妇门前站,不会干活也好看;笤帚疙瘩满地跑,天天揍活也不景人。”仇月娥听着婆婆刻薄的话,又气又恼,她想不到未来婆婆这样不待见她,她逃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愣愣地站着两只眼睛里噙满了泪。
婆婆对她轻慢,应该还有一个原因,她跟何胜利回家的时候已经怀孕,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未婚先孕还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婆婆只象征性地给了200块钱的见面礼,没出一分钱的彩礼就把仇月娥娶了进门。仇月娥恨自己耳根子软,让何胜利哄得先失了身子,更恨何胜利把她未婚先孕的消息说给了婆婆,才导致婆婆话里话外带着的讥讽和嘲笑。
有了最初不痛快的记忆,仇月娥每次逢年过节跟何胜利回家都别别扭扭的。
仇月娥和婆婆关系彻底恶化是因为她头一个夭折的孩子。都说月子里的仇能记一辈子,此话一点也不假。婆婆重男轻女,看到助产士从产房里抱出来的是个女孩,脸拉下来有一尺长,没等孩子满月就拍拍屁股回老家了。那个女孩三个多月夜里突然发烧咳嗽,那时何胜利还在玻璃厂上夜班,仇月娥一开始不知道病症那么严重,等觉察到孩子喘气像小哨一样带着长长的鸣音时再抱着孩子去医院已经晚了,孩子死于急性喉头水肿。
新仇旧恨加到一起,仇月娥的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的婆婆,可是没想到到头来还和婆婆住到了一起。
仇月娥的公公10年前没了,婆婆一个人住在乡下。那个被称为江北水乡的小乡村,一年收两季庄稼,麦收以后就是一汪一汪分割得整整齐齐的稻田,稻田里不时支愣出来一两只红莲花,随着绿油油的风颤颤悠悠。
婆婆也不愿意跟着子女一起住,理由是住不惯鸽子笼一样的商品房。“拉屎都在屋里头,臭!”子女们掏钱翻修了老屋的宅子,老太太把自己的亩多地的农田转租了邻居,一年净收300斤小麦,再加上孩子们平日里添补一些生活费,日子过得也算滋润自在。仇月娥夫妻和兄弟一家只在逢年过节回家一两趟。就在仇月娥觉得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的时候,哪晓得有一天仇月娥的丈夫接到了老家邻居的电话,说婆婆性格变得古怪,经常无故拍着四邻的门扇和邻居吵架,不是说邻居家的鸡吃了她辛辛苦苦种的青菜,就是骂邻居偷偷摸走了她家母鸡下的鸡子儿。
仇月娥的丈夫何胜利快60岁了还在跑出租。他转业以后原本在市里的平板玻璃厂上班,企业改造后国企成了私企,外商投资注入了大量的资金,厂子倒是利润年年攀升,只不过机械化操作带来的后果就是没有技术特长的老何被买断了工龄,一脚踹出了工厂的大门。那时候第二个女儿晶晶才不过三岁多,五万块钱买断了他下半生的正式工的生涯,他像是一叶被抛进暴风骤雨中的小舟,孤独地划行在暗无天日没有尽头的大海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大浪打来就会倾覆。仇月娥暗自庆幸,也多亏了早些年用这五万多块钱加上东挪西凑地买了套三居室的房子,否则以现在的收入水平怎么可能追的上飞奔的房价?
何胜利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仇月娥提起这个小姑子就替她不值。又不是多趁的家当底子,非要生男孩。把好端端的工作丢了,一家人揣着户口东躲西藏。小姑子接连生了仨女孩才最后生下一根独苗。为了生孩子年纪轻轻就把身体葬送了。
何胜利的弟弟何超群是公务员,弟媳是重点中学的老师,都是业务骨干,他们唯一的孩子还在上高中,让婆婆跟着他们过也不合适。
何胜利只得把母亲先接来跟着自己过,为此仇月娥没少跟丈夫置气,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小姑子一家人过得兵荒马乱似的,一家六口人就靠妹夫打零工;小叔子日子虽然宽裕,可是孩子在高中学习的紧要关头,说宁肯出生活费,也得让大哥大嫂先照顾这几年。
仇月娥不忍心丈夫左右为难,才接婆婆住了下来。
仇月娥连哄带吓把婆婆安顿到沙发上坐在,突然看到婆婆脸上浮现出一抹奇怪的表情,看到仇月娥看她立刻垂下头,摩挲着自己的手掌。仇月娥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拽起来婆婆,不过已经晚了,婆婆尿失禁了,沙发上颜色深了一大片,淡黄色的液体顺着裤腿一滴一滴洒到地板上。
仇月娥顾不得看自己被婆婆掐破皮的手指,连忙把婆婆剥去了裤子,打开热水器给婆婆冲洗了一遍,再给她换上干净的睡衣,送她进卧室盖上被子,接着再收拾这一屋的残局。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间才是个头啊!
等老何回家,无论如何都得跟他商量商量,仇月娥暗自盘算。听说城郊有个老年康养中心,接受生活部分自理的老年人,一个月的费用不到三千块钱。
老何是司机,晚上需要好好休息,婆婆晚上时不时闹腾一番,不仅一家人都睡不好,还搅得邻居不满,来楼上抗议了好几回。
仇月娥打算把婆婆送康养中心,自己在楼下的那间储藏室开个裁缝铺。她年轻时喜欢缝纫,自己都会做成衣,小区的人口不少,剪个裤腿,换个拉锁,缝缝补补一个月收入也不少,总比看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闯祸的老太太要舒心得多。
老何总是说再等等吧,等老二家孩子高考结束,两家就轮流伺候。可是仇月娥觉得现在自己就要崩溃了,她一天也不愿意再等了。
“还没做好饭?你是想饿死我啊!”
婆婆又在卧室里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仇月娥擦干了不知何时流下的泪,默默地走进了厨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