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平安的安。
我在出生那年完整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完整是说,跟其他诞生的孩子一样,四肢完好,出生便通晓语言,能够走路。稍微特别一点的,是我有长久的记忆力,以及——
我是个瞎子。
他们都说我瞎了,他们包括我的父母,医院的医生们,亲戚们,隔壁的大叔大婶们,还有那些很少来找我玩的同院的孩子们。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定义瞎的。
出生的时候,医生们还见我眼珠灵活地转动。他们见我面容清秀,眼睛水灵,忍不住夸赞,说我以后一定会有一个好去处。听奶奶说,出生前,她向算命的老先生求了一卦,那老先生说我的命很好,富贵荣华相随,但命里缺水,名字里需有水字。于是我便被唤为水水。大家听到医生们这么说,更加觉得我前程似锦。我还在医院时,家中的亲戚走动明显多了起来,大家都想来看看我这个命好的姑娘长什么样子,顺便,沾一沾我的福气,或者攀一攀关系,希望我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他们。奶奶给我看过那个算命老先生给她的字条,上面写着红色的看不懂的文字。奶奶略带骄傲地说,那算命老先生给翻译过,这些字就代表荣华富贵的命。我不知道如果不是荣华富贵的命,我还会不会出生。如果命运先于我,那命运被改变,我又何去何从。汲汲于荣华富贵的大家,那笑逐颜开的表面下又隐藏着什么。
不久,医生们便敏锐地察觉到我看不到他们能看到的东西。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我平常不怎么到处移动,幼儿时只是躺在床上,不似其他人那般,在医院的幼儿室里横冲直撞。父母为此还特异检查过我是否有行动障碍,直到那确认我行动能力完好的诊断书堆成厚厚的一摞时,他们才放下心来,觉得,我可能就是个天生不爱动的孩子。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出生那天的事情。那天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有人在兰街的长凳上横死了。这是个新鲜的词汇,我还从未听说过死亡这个词。他们面带惊异之色,描述那人是如何的状貌奇特,全身毫无气息通过,不似常人般呼吸。又听说,那人被一老者推醒,然后带走了。醒来,死亡。这两个词当真是有意思。是互为对立的词吗,又为什么独独只有他死亡了,如果我也能够死亡呢,死亡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后来,我长大到幼儿室的床没办法容下我时,我只有下来接触地面。一旦走路,众人就发现了问题——
我的行为毫无方向感。
我被带到眼科医生面前,那医生问我,能不能看见这个。我循着她的声音望去,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不知道她想要我看到什么,她说那里是她的手。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我很想看看她的脸,但奶奶说,她的脸被烧伤过,样貌有些狰狞。我想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要做眼科医生。如果她在那场火灾中被烧到了眼睛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想明白。她给我开了六年的药,让我六岁的时候来复诊。那六年的药是父母用三辆车拉回去的,医院离家很远,没办法总是来来回回。奶奶说,上上上辈的祖爷爷就是因为医院太远,那条腿没办法救治了,只有割下来,放在家里供着,祈祷另外一条腿不要出事。
我回家的时候,家里的亲戚跟我交谈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怜悯。他们暗暗地说,我这辈子都要生活在黑暗里了。我不懂,他们说我瞎了跟我生活在黑暗里有什么关系。我眼前也不是黑的,只是诸多黑色的条状物质在蠕动,好像在覆盖着什么,我挥挥手,也抹不去。他们不相信我看到的,他们只是同情我。我也一日三餐都要吞服很苦的汤药。我在想,上上上辈的祖爷爷供起了一条腿,那我们家是不是也要供起一双眼睛。奶奶觉得很有道理,把家里那条狗的眼睛挖了,摆在供堂里。不知道那条狗的世界是不是就是黑暗的了。孩子们也不敢再靠近那个供堂,一想到昏黄的蜡烛下,一对眼珠子在那摆着,就叫人不寒而栗。
我很喜欢那个供堂。
供堂是个凉快的去处,里面常年阴冷,温度在我很适宜。而且我喜欢供堂的味道,那些烧香的味道,令人安宁。还有散落在桌子上的那些柔软的烟灰,挑起一些,在手里搓揉,我可以整整一天持续这样的游戏。供堂里,我也总能想起那个消失的人,他的死亡。我的眼睛死了,它们能不能醒过来。如果它们醒过来,我是不是就会看到大家都能看到的事物。我又为什么要看到这些事物。
奶奶心疼我这般眼盲,暗地里愤愤地说那个算命老先生净说瞎话,说完,又不自觉拍了拍嘴,自言自语说以后荣华富贵命才好,可不叫说瞎话。医院一出,大家就都知道了,我就是那个命好的瞎子。
那个瞎子总在供堂的树荫底下乘凉呢
那个瞎子怎么总在供堂里,莫不是瞎了之后能看见什么鬼魂叭
瞎子怎么走路从来都不带拐杖,她不怕摔倒吗
那瞎子是不是有点耳背呀,今天跟她说话,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哦,对了,她是瞎子来着。
……
在供堂渐渐待的习惯了,父母也不再强制性地让我回房间睡觉,任由我在供堂里没日没夜地呆着。本来,瞎子的生活也就本该没日没夜,但是白天和黑夜,他们真的分的那么清楚吗,他们怎么就知道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的呢。如果区分的是一个人为规定的标准,那我改变这个标准,是不是我的白天黑夜就完全不同呢。有人经过供堂前,看到我在扫供堂的阶梯,不禁感慨,能在晚上没有灯的时候把地扫干净,怕也只有瞎子能做到了。我没有理睬他。他把眼睛闭上,过几日,也是如此,何必要瞎眼。自从没有离开供堂后,我也越发觉得自己能够听到的话越来越少了。我看着那些人经过,我看着他们的脚步声,看着风筝在的布在风里鼓动的声音,看着拨浪鼓的声音,看着蜻蜓振翅的声音,很少看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在想,为什么大家都在经过供堂的时候那么沉默呢。我站在供堂的门口,感觉供堂并没有什么变化,如果供堂没有变化,那就是我变化了。我会变化成什么样子呢,什么样的我让大家已经无话可说了,比之前瞎子的处境要更为令人怜悯,以至于怜悯到说不出话来了。
六岁生辰的前几天,奶奶给我带晚饭的时候,我摸了摸她的喉咙,我发现她的喉咙在振动,但是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我想,我是变化了,我听不见大家说话了。但是,我还能清楚听见树上的蝉叫的欢快。它已经叫了一整个夏天,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意志力能让它废寝忘食地整日叫唤。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我也能听到,沉重的钝响,那是夏天饱满的汁液。还有我把脚踏在阶梯上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清脆的哒哒声,令人安心。我想,我只是听不见大家说话了。还好,大家说的话日复一日都是相同的,更何况就算听到,也未必就是大家真的想说的话,听不听的到,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只是我怀念一些笑声,哭泣声,责骂声,哀怨声,那些声音让我感觉自己还在这个世上,这些声音消失,我感觉供堂就成了我的全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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