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里说，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我没有如期回去，见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最后一面，这也是离别的意义，它有一个让人动容的名字，叫遗憾。
我遗憾我迟到的那几个小时，我遗憾我不足够的陪伴，我遗憾这漫长的二十余年，我一直被这个老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费尽心力的爱。我也遗憾，我没能让她看到，她想看到的我的人生故事: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稳定的爱人，一份闲适的生活。
可是那些人生里的点滴，我每次回家以后整洁的床铺，收拾整齐的衣柜，晚回家时候亮着的灯盏，以及那串熟悉的号码，那些真实存在的嘘寒问暖，都是奶奶在我的人生里，下过的一场又一场粉红色的雪，这场雪让我在今后的人生里，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都会想起，有个人曾经爱我超过自己，她爱我到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刻，哪怕她不在了，哪怕从今往后，没有人会在看电视的时候紧紧盯着兰州的天气预报，然后在降温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加衣，没有人会在床底下放着一张一张的纸币，在我回家的时候叠的整整齐齐放到我的手里，没有人会担心我吃了没有，有没有吃饱，有没有吃好，什么时候回家，也没有人会在得知我要回家的时候趴在窗台上一分钟一分钟的张望，然后在看到我的瞬间喜笑颜开，慈爱的问，你猜奶奶想你了没有啊。
我当然知道，奶奶想我了，每时每刻，都在想我。
奶奶有腿疾，出门有困难，尤其是在摔了一次之后，下床都变得不再容易，她就在那片小小的天地里，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挂念着所有人，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
挂念着周文彬是不是快要开学，挂念着姐姐在的地方疫情有没有好一点，挂念着哥哥在家还是快要回西安了，再问问爸爸中午吃了没有，大伯有没有从会川回来，姑父自己一个人在家吃了什么，这些都问过了，才会自己一个人打针吃饭，顺便看看窗外的天。
有些离开是不给人准备的时间的，有些人，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见了最后一面了。
奶奶没有给任何人好好的说再见。所以我只能凭借她留下来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回忆，放大，渲染。
一:一方土地的活菩萨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能清晰的感受到，奶奶在庆坪这个地方，受到了无限的尊重。
夏天的傍晚，夕阳西下，晚风习习。家门口有一颗大树，树下是一片阴凉和一个土墩，奶奶会在晚饭过后坐在那个土墩上，跟几个邻居聊天，这些邻居，有常年佝偻着背为一家老小操持的谢家奶奶，有和老伴儿推着小推车在赶集的时候上街卖东西的金家奶奶，还有老伴儿是个大胡子医生的李家奶奶。
这个时候，奶奶会被围在中间，和大家一起聊聊家长里短，而陆陆续续过路的行人，像那些赶着牛羊的大叔大伯，抱着小孩儿散步的阿姨婶婶，都会热切的冲着奶奶笑，问声:周家奶奶好。
而奶奶则会一脸慈祥的回应给笑容，随便唠两句，再目送着这些人在夕阳中慢慢走远。
这是独属于乡村的夜晚，老人，牧童，牛羊，麦田，漫漫的时光。
后来有很多小朋友跟我说，他们对我们家的老院子充满着好奇，好奇那个蓝玻璃的小二楼，好奇那些参天的果树，好奇夏天那些沉甸甸的果实，对他们来说，周家奶奶家的院子，就像是一个童话里的城堡，他们听说过的，没见过的新鲜事物，都藏在那个神秘的城堡里。但是好在，那个城堡里，住着一个慈爱和善的老奶奶。
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孩儿在门口跑来跑去，一口一声周家奶奶的时候，奶奶总会宠爱的笑，接着把那些大大的果子洗干净，装在盘子里，给那些小孩儿分出去。那些甘甜的果实，是那些现在已经有自己的孩子的哥哥姐姐心中，最美好的童年回忆。而那个永远在微笑的周家奶奶，也一直在他们心中。即使日子越过越长，老院子不再神秘，静谧的乡村也日新月异。
所以在奶奶时隔多年再回庆坪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变了，老家的院子落了灰，门口的土地成了一个新的院落，当初要果子吃的小孩儿成为了爸爸妈妈，当年昂首放牛的叔叔伯伯也难敌岁月佝偻了背。
可是又仿佛一切都没变，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奶奶围在中间，这个送袋水果，那个送袋土豆，这个问声好，那个寒暄几句。奶奶走在人山人海的路上，回应着每一个人的问好，她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像闪着金光的活菩萨。
二:一个平凡却又不平凡的女人
像大家都认为的那样，我爷爷无可置疑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一生大胆又勇敢，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里，他做成了很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曾经很多次想细数爷爷这一生的功勋，但无奈总是不知道如何落笔。
而爷爷为什么会这么成功，大概是因为有奶奶这样一个女人伴随了他一生，给了他无穷的支持与力量。
那些失意时的不离不弃，困难时的一起面对，都支持着爷爷，让他的名字不管在什么时候在哪里提起，都让人不得不竖大拇指，也让他成为了一方土地的传奇。
他们一起创建了一个有儿有女的家庭，而奶奶将这个家庭照顾的无微不至，让爷爷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在外打拼。中国几千年来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在他们的默契中发挥出了最大的作用。我想，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对于一个男人来讲，无论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只要想起来家中有盏明灯，有温柔的妻子，有可爱的儿女，有热好的饭菜，有熨好的衣服，甚至有挤好的牙膏，那么外面的这些人世陷阱，都显得没有那么可怕了，家庭永远是最温柔的盼望，也永远是最坚强的后盾。
说平凡，奶奶一生像许多平凡的女人一样，相夫教子，将自己的一辈子奉献给她深爱的丈夫和她深爱的儿女。
说不平凡，奶奶又真的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经历过众多风风雨雨，却一直勇敢面对。她四个儿女在她的教育下有三观有德行有追求。她帮助过无数素昧平生的人，有乞丐路过门口讨口饭吃，奶奶会让他进门吃饭，走的时候会给他装很多吃的和衣服，并不厌其烦的交代好多，我至今记得那个乞丐走的时候，眼睛里有闪闪的泪花，我想，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当他得知当年那个善良的老人离世的消息的时候，也会很难过吧。
三:她所拥有的幸福
荒唐的才子李诞说，人间不值得。
奶奶晚年之时，一直在吃药，每天都是一大把一大把，还要按时按点的打针。病痛一直折磨着奶奶，每一年，每一日。这样看来，人间确实不值得。
但是奶奶一生善良，四个儿女孝顺且和睦。女婿和儿媳也像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这对一个老人来说，应该是莫大的安慰吧。
在奶奶最后的三个月里，小姑姑三个月如一日的陪在奶奶的身边，一点一滴都想为奶奶考虑到，大姑姑即使工作繁忙，也会撇开冗杂的琐事守在病床前。
而每一天，每一顿饭，我妈妈都会尽心照顾好奶奶，想着怎么奶奶能多吃一点，能少点疼痛，即使要工作，即使有事情，也要抽时间做好饭和爸爸一起送到医院。
儿子不比姑娘可以守孝床前，但是爸爸和大伯依旧尽心竭力的想要让奶奶好一点，哪怕一点点。每一次要去医院的时候，爸爸和大伯都会小心翼翼的来接奶奶，生害怕哪里不到位奶奶会不舒服，两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就像是捧着世间珍宝，生怕这份珍宝磕着了碰着了。
他们的每一声妈妈喊出口，都是一份期盼，一份孝心，一份爱。
在前两年奶奶身体还好的时候，爸爸兄妹四人总是想着要带奶奶出去走走，看看那些久违的人，再看看那盛夏一朵朵的鲜花。
记得有一年西安有园艺博览会，那是一场爱花的人都向往的盛会，奶奶即使想去，也从未提起过。
但是哪里需要奶奶主动提起呢，爸爸和大伯，还有两个姑姑，都推掉了自己的事，收拾好东西，开着车，在后备箱里放着轮椅，带着奶奶，去几百公里之外的西安看那些争奇斗艳的花儿，那一路有什么奇闻逸事我不知道，西安的花儿有多好看我也无缘看到，但是我知道，奶奶一定是很幸福的，因为在她的儿女心里，她比什么都要重要。
家里有张老照片，是很多年前，奶奶带着小小的爸爸和大伯，在西安的兴庆公园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奶奶扎着乌黑的马尾辫，穿着素雅但是整齐干净的衣服，牵着爸爸和大伯的手，黑白照片根本无法压住奶奶的笑和那份岁月静好。
而过了这几十年，人还是那些人，位置却调换了过来，奶奶是在儿女的带领下，坐在轮椅上，被女儿推着，走在那一片繁华中，彩色照片下，奶奶嘴角的笑，一如多年前。
在那些留下来的照片中，有好多奶奶在一簇簇的鲜花中站着，笑容灿烂。身旁有她的儿女，和儿女一样的女婿和儿媳，还有她的姐妹，和她岁月中弥足珍贵的其他人。
岁月不饶人，但是岁月会善待善良的人，会给她的生命里，一簇又一簇的繁花。
都说，今生爱花，来世漂亮
小时候奶奶在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儿，我一种都不认识，我只记得它们好看，五颜六色的好看，奶奶一生热爱美好的事物，爱好看的花儿，爱好听的歌儿，爱这世间一切美好的风景。
来生，奶奶一定很漂亮，大概是这世间，最漂亮的女子。
五:老天送你的这一程
我一直都明白，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死亡，是每一个人最后的归宿，没有人能逃得掉。
但是有些意外，还是来得太突然。就像有些离开，是人无法承受之重。
四月七号十一点零二，我刚买好中午饭，打算给奶奶打电话，想跟她说我过两天就回去看她，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现在打电话她也无法听清我说了什么，只会费力的答应着我的话。刚要打电话的时候就看见了来自爸爸的两个未接来电，哪怕心里咯噔一下，我也还是不愿意去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电话再次拨过去的时候，爸爸在电话里哭的像个孩子，大概一个中年人的崩溃，最大就是父母的离世了吧。即使人到中年，即使自己明白自然规律的变迁，也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给了自己生命的人，这个把自己带到世上来的人，最终要让自己，亲手将她，归还给大地。
爸爸跟我说，奶奶想见我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怎么就最后一面了呢，明明她还要看着我毕业，找工作，遇良人。
明明她还答应要等我再回去见她。
明明她还要看姐姐结婚，亲眼看着姐姐穿着洁白的婚纱，在婚礼上牵姐夫的手。
明明她还要看着弟弟高考，走进大学的校园。
我人生中彻底的大脑空白，大概就这一次了吧，愣了两分钟之后，颤抖着手给窦赟喆打电话，电话通了之后却一个字儿说不出来，只知道一昧的号啕大哭。
从和平哭到火车站，哭到上火车，哭到渭源，再一路哭到庆坪。
门前的院落一片镐素，人流攒动，我坐在车上，明明听到有人跟我说，下车吧，去给奶奶烧柱香吧，却始终挪不动步子。就像我只要永远不下车，就永远不用面对这些。
妈妈把我从车上带到灵堂，让我跪在奶奶的遗照前。我听到姑姑跟我说，别哭了，奶奶走的很安详，听到姑姑跟着我一起哭，听到出出进进的人，听到一声声叹息。
却再也听不到，每次回家时，奶奶的一声，莉莉回家了啊。
我没办法相信，这就是死亡，是再也不会相见，是永远的分离，是人生不得不上的一课。
黑白照片里的奶奶笑的慈祥，一如往常，我坐在灵堂里，见到了好久未见的人，那些叔叔伯伯，阿姨婶婶，爷爷奶奶，进灵堂的时候都在哭。
他们说，小时候上学没钱，是奶奶给的本子和纸笔。
他们说，那个时候家里穷，奶奶经常塞钱给他们。
他们说，那个时候奶奶帮助了很多人。
他们说，对不起，没见奶奶最后一面。
他们说，奶奶是个好人。
不知道奶奶能不能看到，那些她帮助过的人，都记得她的好，都挂念着她。
四月七号那天，兰州是个晴天，但是渭源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很大很大的雪。奶奶在那样的雨天中，在那样一个晌午，与世长辞。
吊唁的那两天，是四月春风里少见的大晴天，来来往往的人在和煦的日光下，来送奶奶最后一程。
出殡的那天早上六点，天蒙蒙亮，我刚出灵堂，就被眼前的人群吓了一阵，车停了好长的几排，人也站满了院子，后来听爸爸说，这些叔叔从早上四点开始，从北寨，莲峰，渭源各地开车赶来，想要用人力，抬着棺冢上山。
我拿着遗照，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路上我跟奶奶说，奶奶，你看这密密麻麻的人，你看这长长的队伍，他们都是来送你的，多好啊，你回到了你呆了一辈子的地方，沉睡在了你热爱的这方土地。
姑姑说，这些年啊，已经没有人是被抬着到墓地下葬的了，你奶奶也是个有福气的人。
这浩大的声势，这像是通情理的天气，都像是老天爷，送奶奶的一程。
老天爷也很难过吧。
或许老天爷也不难过，它终于把这个善良的老人，收回了天堂，送归了天地。
我难过，是为我自己的失去，但是站在奶奶的角度，这人间的疾苦，再也无力让她痛苦不堪了，那一把把的药片，再也不用吃了，也不用看着好吃的，却因为该死的糖尿病，要克制自己了。
那两天，我在被窦赟喆手忙脚乱的安慰，也在给两个姐姐发消息，总觉得，这个时候，姐姐会让我感到一点点的安心，我想，这大概是爸爸他们兄妹四人做出榜样的手足情深。
离开的人离开了，活着的人总要带着离开的人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有一天我在梦里梦到奶奶，一身大汗的惊醒，我问窦赟喆，我是不是恢复的太快了。
窦赟喆说，快点走出来不好吗？会有人因为你活在痛苦里而高兴吗。
是啊，如果奶奶在天有灵，她会为我活在痛苦里的每一天而难过。
我相信她在天有灵。
人间最深重的怀念与不舍，大约就是你不在了，没关系，我会变成你，带着你，从此岁月不扰，千山共路，万水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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