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簌簌作响的翠绿幕墙之间,蛙声与蝉鸣交织之处,山岩缺口下的潮湿地带,是竹林枯败的一角。
轻策山的竹林中,多有鬼狐故事流传。
霪雨过后,竹叶间露滴奏鸣。少年急匆匆走过林间小道,左曲右转,攀上潮湿的山岩,又走下覆着青苔的石板路。任草藤牵绊他的步伐,叶片划过他的皮肤。在轻策山的绿竹之间,在山岩缺口下的角落,少年来到一小片枯败的地界,稍事休息。
庄里的长辈说过,霪雨霏霏的季节是狐狸娶亲的好时节。只有小孩子能看到送亲队伍和狐狸新娘的大红轿,听到路上吹吹打打的鼓乐,在竹林中好不热闹。
长辈还说过,小孩子可不能靠近那队伍。
“若是靠得太近,会被狐狸把魂摄去的!”
村里的长辈这样说过。
“把魂摄去了,又会怎么样呢?”
“若是被狐狸把魂摄去了,那可就永远也不得翻身了呀…说不定就让狐狸做了唢呐、做了铙钹,敲啊,打啊,从此不得安生……”
这样说着,长辈还不忘作出敲锣打鼓的姿态,吓唬后生。
等到稍稍长大,少年不再相信无稽的鬼故事。在飘荡的仙灵指引下,他穿越翠色的迷宫,沿途却只听得几声狐鸣,这些深藏竹林的狡黠生灵几乎从不会在草率路过的来客面前现身,更不用提热闹的送亲队伍了。
少年颇感失落,踢开脚边的卵石,踏过天成的石阶,继续向竹林深处走去。
长辈曾说过,这片竹林生长的地方,曾是被岩神的伟力征服的故国。可岩神生得什么样子?岩神是否有手有脚,有人的面目?或者,岩神是否与遍布河边的石人石兽一番模样?
定期进城贩卖药材的采药人们每年都会带回请仙仪式的消息,为大家讲述一年度岩神降世的盛景。但好奇的孩子们总是希望能亲得一见那尊山庄祖祖辈辈崇拜的巨神。
轻策山的永固是岩神的恩赐吗?祖祖辈辈在平静中老去的生活,也是岩神的先定?
这些疑问的答案只在山庄之外,与山中那个逐渐老去的世界隔着一片竹林。怀着疑问与期待,志在波涛的少年在竹叶分割的碎影间迷了路。
翠绿的竹幕间,迷路的少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同伴。
“怎么,迷路了吗?”
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嘲讽的轻佻。
少年转过身去,却看见一个修长的白衣女人。她站在汩汩的清泉边,蓑衣上珠光闪闪,金色的瞳眸与夕阳投下的散碎光彩相融。
庄里的长辈说过,清泉中曾有白马跃出,化作仙人助岩王征战。
但从没有谁说过,那是何处的清泉,一跃而出的优雅仙兽名讳为何。
更何况,面前的这个女子并不像是什么仙人,除了那双摄人的金色眼睛。
再说,从来没有听说过仙人下雨也要披蓑衣的。
“原来是个傻子。”
白衣的女人狡黠地笑起来,金黄的眼眸弯成了两轮新月。
“你才是傻子!”
少年生气地回击道。
这家伙果然不是什么仙人,哪有说起话来如此难听的仙人!
“我想要出门冒险,出去做水手,亲眼看看帝君的巨岩枪是什么模样!”
“……结果刚出门就在竹林里迷了路。”
女人波澜不惊地接道,眼睛带着淡淡笑意,格外令人气恼。
“我不是……”
“少嘴硬了,来,我带你出去。”
女人笑着,伸出手来,她的手纤细洁白,映着竹叶间漏下的点点暮光。
“……谢谢。”
少年牵起她的手,触感冰凉湿润,就像山中的清雨,就像被露珠打湿的竹笋。
夕阳渐渐隐入山脊,余晖在青色的天空一闪即逝。
庄里的长辈说过,当夕照消逝,山林阴气浊重寒凉,最易孳生妖鬼。
众妖鬼生自早已死亡的过去,是亡者的怨憎与不甘凝成的恶灵。被它们缠绕的竹木会渐渐枯败而死,被它们缠上的人也将憔悴昏沉。
“有些时候,它们会请求路人做不可能达成的事,然后令他们自陷绝境……”
“还有些时候,它们会给无辜的过客引路,终点却是妖魔的巢穴。”
“所以啊,小鬼头,出门远行可千万不得掉以轻心!”
庄里的长辈如是说着,教训般拍拍他的脑袋。
这么想来,她莫不是山林里的妖鬼?少年心中忐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
女人回过头来,背着月光的阴影中,金色的瞳眸闪闪发光。
轻策山的竹林,夜晚总是来得很快。
从竹林下仰望,银色的月亮被锋利的竹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在蛙声渐歇,蝉鸣渐隐的地方,在银色月光照亮的角落,几棵新笋刚刚冒头。
轻策山的竹林中,多有鬼狐故事流传。
入夜时分,白衣的女人为少年讲述了许多故事。都是些很古老的故事,但少年未曾听过。
“在久远的过去,夜空曾挂着三轮明月。她们是三姐妹,寿限比岩神更长,生辰比璃月港的基岩更为古老。”
“月亮是诗与歌的女儿们,也是月夜的君王。她们驾着银色的高车巡游,每过一旬,便由一位姐妹接替另一位的王位。如是周而复转,直至大灾祸降临的那一天。”
“三轮皓月有同一个爱人,是司晨的星辰。只有白昼与夜晚相交的一刻,三姐妹之一才得以穿越渐隐的星斗,临幸晨星的寝宫。之后,随着曙光初现,夜的君王又匆匆驾着高车隐去。”
“三位姐妹对唯一的爱 人付出同样的深情,就像她们对彼此的深情。那是颠覆天地的大灾降临之前的事情了。”
“后来,灾祸掀翻了君王的高车,摧毁了星罗的宫阙。夜空的三位姐妹反目成仇,不得不以死作别,却只有一位留下了苍白的尸身,放射着清冷的光芒……”
女人仰头望向竹海间的皓月,修长的脖颈被镀上了银光,金色的眼眸闪亮。
“狼群是月亮的孩子,它们始终记得大灾祸与随之而至的悲怆。因此每逢月圆,它们便为主母的命运哭诉……也正因此,那些与狼群生活的孩子们,会将晨星——月亮幸存的爱人, 称为恸星。”
“这样吗……”
少年一时无语。
那是庄里的长辈从未讲述过的故事,或许即使最年长的长老也从未听闻过这些传说。它们比狐狸娶亲、妖鬼缠人的故事要更宏大,却又不如岩王镇妖之类的传奇生动。更像是一场虚幻荒唐的大梦。
“这是没有发生过的故事,是被人们遗忘已久的传说。”
白衣的女人轻轻抚过少年的头发,垂下眼睑,眼中的黄金色彩黯淡了一些。
“在仙祖定乾坤于一尊之前,曾有众神漫步大地,诸多仙人也曾在此立命。但在那之前呢?只有残破的记忆,记忆的碎片又化作故事,故事变成口口相传的传说……这些超越凡世的古老记忆,即使是神灵或仙人听闻,也会为之感伤吧。”
女人深叹了口气,却发现身边的少年早已沉入梦乡。
“真是……”
无奈地笑笑,女人将蓑衣解下,披在了他的身上。
那一夜,少年梦见了三轮明月的夜空,与高车停靠的星阙。
当天色渐明,少年被轻轻唤醒。
被鬼狐故事缠绕的竹林,曦光中闪烁着白雾的影子,仿佛飘逸的马尾。
女人牵着少年的手,向着日光穿破竹林的方向走去。左曲右转,穿过蚊虫孳生的草丛,登上湿滑的青绿石板,攀下隐藏在竹影中的山岩,她引领着他来到了竹林的出口。
“我还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姓甚名谁?”
少年问道,他对昨夜的故事意犹未尽。
女人转过头来,背对着晨光,瞳眸闪烁着金色光芒。
她只是对他笑笑。没有说话。
多年后,不再是少年的少年重又回忆起这一刻,那时他才会明白:她与他的分歧有如山渊。他命中注定要离开故乡前去璃月港,寻求岩神所赐的财富;她的命运则是避世隐居,远离威严慈爱的岩之巨神的目光,守护那些甚至被她自己逐渐遗忘的古老故事。
于是,少年与白衣金瞳的女人分道扬镳。
他打点行囊向繁华的港城走去,而女人默默伫立在竹林边缘,摄人的金瞳似乎已预见少年许久以后的命运——当他老去, 厌倦海面或人世的一切风波,终有天会回到这座慢慢步向安乐终末的山庄。
晨阳的朝霞中,少年听到嘶鸣与远去的蹄声。
转头观望,身后空无物,只发现肩头落了一缕白色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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