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独钓寒江雪
——咏雪古诗词赏析(三)
王传学
唐代诗人祖咏的《终南望余雪》,写山上余雪,贴切生动: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据《唐诗纪事》卷二十记载,这首诗是祖咏在长安应试时作的。按照规定,应该作成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但他只写了这四句就交卷。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意思已经完满了。”这真是无话即短,不必画蛇添足。
题意是望终南余雪。从长安城中遥望终南山,所见的自然是它的“阴岭”(山北叫做“阴”);而且,惟其“阴”,才有“余雪”。“阴”字下得很确切。“秀”是望中所得的印象,既赞颂了终南山,又引出下句。“积雪浮云端”,就是“终南阴岭秀”的具体内容。这个“浮”字下得十分生动。自然,积雪不可能浮在云端。这是说:终南山的阴岭高出云端,积雪未化。云,总是流动的;而高出云端的积雪又在阳光照耀下寒光闪闪,正给人以“浮”的感觉。“林表明霁色”中的“霁色”,指的是雨雪初晴时的阳光给“林表”涂上的色彩。同时,“积雪浮云端”一句写出了终南山高耸入云,表达了诗人的凌云壮志。
“明”字当然下得好,但“霁”字更重要。诗人写的是从长安遥望终南余雪的情景。终南山距长安城南约六十华里,从长安城中遥望终南山,阴天固然看不清,就是在大晴天,一般看到的也是笼罩终南山的蒙蒙雾霭;只有在雨雪初晴之时,才能看清它的真面目。贾岛的《望山》诗里是这样写终南山的:“日日雨不断,愁杀望山人。天事不可长,劲风来如奔。阴霾一似扫,浩翠泻国门。长安百万家,家家张屏新。”久雨新晴,终南山翠色欲流,长安百万家,家家门前张开一面新崭崭的屏风,非常好看。所以,如果写从长安城中望终南馀雪而不用一个“霁”字,却说望见终南阴岭的余雪如何如何,那就不是客观真实了。
祖咏不仅用了“霁”,而且选择的是夕阳西下之时的“霁”。他说“林表明霁色”,而不说山脚、山腰或林下“明霁色”,这是很费推敲的。“林表”承“终南阴岭”而来,自然在终南高处。只有终南高处的林表才明霁色,表明西山已衔半边日,落日的余光平射过来,染红了林表,不用说也照亮了浮在云端的积雪。而结句的“暮” 字,也已经呼之欲出了。
前三句,写“望”中所见;末一句,写“望”中所感。俗谚有云:“下雪不冷消雪冷。”又云:“日暮天寒。”一场雪后,只有终南阴岭尚余积雪,其他地方的雪正在消融,吸收了大量的热,自然要寒一些;日暮之时,又比白天寒;望终南余雪,寒光闪耀,就令人更增寒意。做望终南余雪的题目,写到因望余雪而增加了寒冷的感觉,意思的确完满了,就不必死守清规戎律,再凑几句了。
清代文学家王士祯在《渔洋诗话》卷上中,把这首诗和陶潜的“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王维的“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宽”(《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等并列,称为咏雪的“最佳”之作。
唐代诗人陆畅的《惊雪》,构思精巧,别有情趣:
怪得北风急,前庭如月晖。
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
诗的意思是:北风怎么刮得这么猛烈呀,大雪飞舞,房屋前面的院子明亮得如同月光照射。天上的仙人难道这么灵巧,竟然能够把水剪成花,然后散向人间,弄得满天花飞。诗写得轻巧灵动,一个“巧”字,表现了雪花的美丽轻盈,突出了诗人见雪花飞舞而兴奋莫名的惊叹之情。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夜雪》,采用烘托手法侧面描写雪下得大,真实可感: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首句从诗人感觉“衾枕冷”写夜晚寒气加重,预示天降大雪了,“讶”字突出大雪降得突然,出乎意料。次句从视觉入手,诗人看到窗外由暗变明,表明雪下得很大。后两句写夜深了,诗人知道雪下得很厚,因为时时听到竹子折断的声音。描写深夜的雪很难用视觉形象来表现,于是诗人把视觉改为听觉。当然,下雪本身是没有声音的,所以诗人就通过“时闻折竹声”来表现。在一个下着雪的深夜,彻夜难眠的诗人不时听到外面传来竹子折断的声音,就知道雪已下了厚厚的一层,竟把许多竹子都压折了。后两句通过听觉来描写雪,是这首诗的独到之处。
再看唐代诗人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首诗用极其凝练的诗笔,描画出一幅以旅客暮夜投宿、山家风雪人归为素材的寒山夜宿图。诗是按时间顺序写下来的。首句写旅客薄暮在山路上行进时所感,次句写到达投宿人家时所见,后两句写入夜后在投宿人家所闻。每句诗都构成一个独立的画面,而又彼此连属。诗中有画,画外见情。
就写作角度而言,前两句是从所见之景着墨,后两句则是从所闻之声下笔的。因为,既然夜已来临,人已就寝,就不可能再写所见,只可能写所闻了。“柴门”句写的应是黑夜中、卧榻上听到的院内动静:“风雪”句应也不是眼见,而是耳闻,是因听到各种声音而知道风雪中有人归来。这里,只写“闻犬吠”,可能因为这是最先打破静夜之声,也是最先入耳之声,而实际听到的当然不只是犬吠声,应当还有风雪声、叩门声、柴门启闭声、家人回答声,等等。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尽管借宿之人不在院内,未曾目睹,但从这一片嘈杂的声音足以构想出一幅风雪人归的画面。诗写到这里,含意不伸,戛然而止,没有多费笔墨去说明倾听这些声音、构想这幅画面的借宿之人的感想,但从中透露的山居荒寒之感,由此触发的旅人静夜之情,都不言自见,可想而知了。
唐代诗人高骈的《对雪》,借景抒怀,别具一格: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人坐在窗前,欣赏着雪花飘入庭户,雪花把窗外的竿竿青竹变成了洁白的琼枝,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了。于是诗人想到此时如果登上高楼观赏野景,那野外一切崎岖难走的道路都将被大雪覆盖,展现在眼前的将是坦荡无边的洁白世界。
高楼四望,一片洁白,诗人希望白雪能掩盖住世上一切丑恶,让世界变得与雪一样洁白美好。结尾一句,道出了作者胸中的感慨与不平。
天寒地冻,江面更冷,何人敢垂钓?唐代诗人柳宗元的《江雪》诗中却写了一位冒雪而独自乘舟在江上的垂钓者: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好一幅寒江独钓图!在严寒的冬天里,大雪满江,一叶孤舟,一位老者,独自垂钓,真有这样比踏雪寻梅更风雅之士?非也!这是诗人借景抒怀。白雪象征皎洁,清白,寒江孤舟象征孤高,是自咏怀抱之作。
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之后,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和压抑,于是,他就借描写山水景物,借歌咏隐居在山水之间的渔翁,来寄托自己清高而孤傲的情感,抒发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郁闷苦恼。
这首诗里,笼罩一切、包罗一切的东西是雪,山上是雪,路上也是雪,而且“千山”、“万径”都是雪,才使得“鸟飞绝”、“人踪灭”。就连船篷上,渔翁的蓑笠上,当然也都是雪。可是诗人并没有把这些景物同“雪”明显地联系在一起。相反,在这个画面里,只有江,只有江心。江,当然不会存雪,不会被雪盖住,而且即使雪下到江里,也立刻会变成水。然而诗人却偏偏用了“寒江雪”三个字,把“江”和“雪”这两个关系最远的形象联系到一起,这就给人以一种比较空蒙、比较遥远、比较缩小了的感觉,这就形成了远距离的镜头。这就使得诗中主要描写的对象更集中、更灵巧、更突出。因为连江里都仿佛下满了雪,连不存雪的地方都充满了雪,这就把雪下得又大又密、又浓又厚的情形完全写出来了,把水天不分、上下苍茫一片的气氛也完全烘托出来了。至于上面再用一个“寒”字,固然是为了点明气候;但诗人的主观意图却是在想不动声色地写出渔翁的精神世界。试想,在这样一个寒冷寂静的环境里,那个老渔翁竟然不怕天冷,不怕雪大,忘掉了一切,专心地钓鱼,形体虽然孤独,性格却显得清高孤傲,甚至有点凛然不可侵犯似的。这个被幻化了的、美化了的渔翁形象,实际正是诗人本人思想感情的寄托和写照。由此可见,这“寒江雪”三字正是“画龙点睛”之笔,它把全诗前后两部分有机地联系起来,不但形成了一幅凝练概括的图景,也塑造了渔翁完整突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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