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日,和宏岩约好,到上海市中心去游玩。微信上约定的是在南京东路站下车。我用手机查了下,从青浦新城出发,乘17号线到虹桥火车站,然后转乘2号线,连同步行,大约不到两小时。
我很早就出发了,其时尚早,太阳还没有完全升到最高,但已有暖意。上海于我,算是陌生,又第一次赴约,我怕失信于人。
和宏岩相识于五年级。干槐树的村学最高只有四年级。到了五年级,则全部转到东郭小学,加上严家那边的学生,一下子扩充壮大了原有的两个班级。再加上他是我四婶子的亲侄儿,于是我们算是天然亲近了一些。那时候他是班长,且请我周末去玩扑克牌,其实就是炸金花。他和我,然后又叫上王健,我们怕大人看见,说我们打小就学坏,印象不好,于是挑了个偏僻的地方。在早已废弃的老庄子窑洞前寻了一棵大树,作为我们的“战场”。“战场”绿茵匝地,草坪松软,浓密的树荫漏下斑驳的阳光,眩晕了三个白衣少年迷蒙的眼。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们从吃早饭后一直“战斗”到晌午饭,我输得一干二净。我从家里出发时怀揣着两元人民币巨款,回去的时候同样也是两元,是因为宏岩的爷爷见我第一次来,很是高兴,也客气,伸手从衣袋里掏出来给我的。两位老人家沧桑又让人安心踏实的脸,真诚的乐呵呵的笑容,干瘦的老人斑遍布的手,我至今仍记得。也就是那时,我见到了传说中的“唐槐”,一棵据说存活了千年的神树。其树巍峨参天,老态龙钟,虬龙一般,树根凸出,仿佛抓着地面,青筋暴起,孔武有力。听说如果上树打了“槐米”(也就是槐树的花,晒干可入药),或者折断了它的枝干,那么铁定会无缘无故地发病的。人人都说得那么传神动人,煞有其事,又使我不得不多了丝丝尊崇和莫名的敬畏。宏岩那时颇有“带头大哥”的架势,也曾邀请我下午放学后一起挖药材,挣点外快。我们吃饭很快,三下五除二解决,然后背起篮子扛起䦆头就火急火燎地出发了,小鸟一样,一路轻快。午后的太阳还是热辣辣的,他横刀立马,立在一处崖边,颇有古之大将的风范,后面跟着我和宏涛。空山不语,有风悠然,衣衫一角被掀起,发丝凌乱。蓝天下,写一纸春秋。
我心里有些忐忑的。从小学到现在也就有一年在家里见过一次,也没有多说什么话,怕生疏,也怕尴尬,然而他的热情还是使我忘却了这些。他微信给我说,第一次来,就该去看看繁华的南京路、人民公园,还有外滩、城隍庙。这些地儿,外地人逛得多,还有众多的游客,尤其是外国人。
从青浦出发,要到黄浦区。坐上地铁,车在高架桥上,急速而平稳。骄阳高悬,温暖又不暴躁。两旁的田地,都空闲着。树都是绿的,在萧瑟秋风中站立着,笔直得像哨兵,刚毅的身姿,直向天空指去。树梢略显风的方向,叶子轻轻摆动。极目远眺,平原一望无际,黄绿相间。最细小处,模模糊糊的还是绿树,还是田地——人烟稀少,大约掩映在那些模糊的绿树丛后吧。偶尔窗外飘过,是在建的高楼,一簇簇的拥在一起,象征着正在蓬勃发展的经济。青色的外表在阳光下分外冷峻、迷人,一个个小小的窗口是一个个未曾说破的秘密。岁月亘古,苍穹无垠,人如蚁,但有了建筑,站在楼顶就能天地旋转,日月可握。于是我乘着秋兴正长,写下了此行中的第一首诗——《去魔都市区》:江南十里皆低平,有车迤逦轨上行。座座高楼林林立,树树新绿飒飒迎。
车厢内中年人都三缄其口,“目似瞑,意暇甚”。青少年耳朵插着耳麦,套着潮流的衣衫。老年人不是组团,就是一家几口,和旁边的亲朋好友絮叨着,讲着流利的听不懂的方言,脸上表情总在和煦、惊愕、说笑之间变换。他们坐姿舒坦,带着小包,拄着拐棍,目光矍铄,时间在黄亮的额头上熠熠生辉,使得他们愈发温润可亲。手机族也不在少数,长长久久地低着头,脖子也不见得会僵硬,看视频、小说,拇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游走。小孩子咿咿呀呀的,问着妈妈问题。妈妈轻声细语毫不耐烦地说与孩童听,不亦乐乎?
出地铁口,一抬头商铺林立,大街上人来人往。上海可谓寸土寸金,商铺的招牌大都是竖着,从上到下读,像是酒肆挑出的旗子,“杏帘在望”是这个意思吗?地面干净,光滑的地砖,被千千万万只脚踩踏,愈发鉴可照人。我赶紧联系宏岩,他告诉我正在地铁上,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我决定去周围转转,毕竟这可是大上海啊。要是以前,每到一个地方,那网吧肯定是我的上上之选。大约长期混迹于某一种场所,那么冥冥之中对同样或类似的地方天然有种亲近感。晚唐有个诗人叫杜牧,写了首《遣怀》。其中后两句是这样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样的情形不由得使人想到了柳永。“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这不仅仅是对于一位落魄词人的赞赏,更是道出了柳永与青楼歌妓们一生的情缘。现在呢,总也得追求点高雅的事物吧。顺路而东,我走进一家书店。这家书店位于大楼四层,装饰古朴简约,灯光柔和素淡,清一色的红木书架,头顶上的音响传出让人屏息宁神的音乐,很是舒服。书店规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有两三个营业员,全是女性,略施淡粉,轻装上阵,容貌秀丽,神态安详,穿一件绿色的长围裙,仿佛书海中移动的莲台,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我当然是去文学区,畅销书则是瞄一眼带过。无论到了任何一个书店,买书的有多少尚且不知,但是看书的大有人在。两千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但是有关诗学经学儒学特别是《诗经》还是被人口口相传,留下了诸多注释。诸葛亮舌战群儒时,有人问他“治何经典”,他以儒有大小之分,大儒“兴邦立世”,小儒“舞文弄墨”作为回答。孔夫子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一本《论语》流芳百世,但却不是他“治的经典”。可见文明文化文字的吸引力是根深蒂固的,深植于每一个爱好它的人的灵魂里,无论它是写在竹简、丝帛、纸张上,还是电脑、手机屏幕上。我看上了两本书,都是诗集,定睛看了下定价,比我预想的要高,因此颇为踌躇。我拿着它们走到东,走到西,期间又看上了几本书,但都没怀中的这两本珍贵。我又想到了前次买的两本书它们的命运,虽然是盗版书,装订不甚精美,但是内容货真价实,不然我也不会花费银钱收入囊中。但结果却是只翻了几翻,那本诗集我到现在还带在身边,只是封面陈旧了,还折了角。另一本散文,前年夏秋,丢在学习编程的培训机构了,也没觉得遗憾。曾几何时,我也是现在地板上坐着的那些人其中的一个,废寝忘食,甘之如饴,一心一意扑在书本上,来者不拒,必读之而后快。我很自以为傲的是家里有个小书橱,摆满了我从中学到到现在收录了各类书籍,以文学作品和武侠小说居多,还有很多期刊和杂志,如《读者》《文化博览》《意林》《萌芽》《人民文学》《钟山》《散文》《散文诗》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于曾经心心爱爱的它们,我现在也“弃若蔽屣”了,如《阿房宫赋》所言“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因此我写下此行第二首诗——《逛南京东路书城》:手中好书三两本,看罢定价颇踌躇。何须花海看不足,席地观者乃真人。小时候看《少年张三丰》,最后一集张三丰自述说“我一生中有很多称号,但最喜欢的还是张真人......”可见真人这个词,非“真人”不能用也。我现在已经有种羞与他们这些“真人”为伍的觉悟了,祝福他们,未来在他们手上,希望在他们心中。于是第二首诗也就应运而生,算是感慨,也是期望——《逛南京东路书城(二)》:一方天地在小楼,古来万事附酒壶。美人如玉来把盏,醉倒横卧黄金屋。再次转到收银台的时候,正巧耳边播放的是近年来很特别的也很流行的毛不易的歌曲《消愁》。我在这样的歌声里下了楼,走得毅然而坚决,因为我已不再属于这个地方,心中的象牙塔早已轰然倒塌,只留下支离破碎的梦境和心绪,留下一地的慨叹和唏嘘——《逛南京东路书城(三)》:耳旁传来毛不易,嘴角宛转会心笑。此笑只有数人懂,合书起身出门去。门外繁华仍依旧,大千世界一囫囵。葫芦僧判葫芦案,零丁洋里叹零丁。
看看手机,电量充足,而且宏岩也回信说业已到达。人山人海中,找一个人凭什么?当然是凭定位!不,当然是凭记忆。他和我记忆中的没有多大改变,头上有参差的白发——上小学他那会子就这样,大约是遗传或者营养不良吧。我们相视笑了笑,没有过多言语。他是老上海了,已在这个被称为“魔都”的地方上班十多年。有熟人领路,当然无需我操心。我们边走边谈,畅叙别情。经过一个苹果专卖店,我看到里面人满为患,还有很多人在店外徘徊。他说上海有钱人太多了,这不算什么,一旦到了苹果发售新款,凌晨三四点就有人排队,队伍能排好几百米远。还有黄牛,专门代人排队。我听得啧啧称奇,一面幻想着这里车水马龙,繁花似锦,一遍想起了星爷《功夫》中那个搂着美女一掷千金的阔豪。
我们要到江畔去了。一路行人匆匆,恨不得踩着鼓点。游人呢,很好分辨,除了黄发碧眼的外国友人,忙着四处拍照的家庭游,有导游带队的“大部队”——拿着小旗子身上带有明显标识,就看步履快慢了——本地人都有明确的目的地,上班族赶着工作。这里街道狭窄,容两车并行通过。红绿灯处,往往挤满了行人。交警也是一点儿都不含糊,十步一亭五步一岗,全副武装,严以待阵。身旁的建筑大多很有年头,门面以石磊成,橱窗上圆下方,楼层七八,四四方方,古朴典雅,庄重厚实,给人以历史的沉淀感。眼前开阔了,便看见了外滩。长江浩浩荡荡,水清且急,打着璇儿向东而去。江上有采沙船,水面几与中部的船舷齐平,使人担忧。一块突出深入大江腹地的位置上,东方明珠塔和世贸大厦近在眼前,恍若隔世,不敢确信到底人在塔前还是塔距人远,有种“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的感觉——大约东方明珠在人的心目中实在是太高大太遥远太触不可及不可触摸到几近梦幻了。世贸大厦造型优美,仿佛一位美人,看着“逝者如斯夫”的黄浦江日日夜夜从她身畔静静流过,全部毛蓝色的玻璃楼面,在太阳的反射光中更加光彩夺目,令人目眩神迷。黄浦江一眼望不到头尾,沿着江畔走了许久才发现还是围绕着明珠塔,只是角度略微有些变化而已。有轮渡可以坐到对面去,票价180元。呃,听一听汽笛长鸣,响彻大江,还是不错的。抬头看,云缱绻,天正蓝。
于是又决定到城隍庙去。经过一个公园,便看见墙内伸出的一角。大约江南的风格和北边还是不同的,但从屋瓦上就可以看出来。北边大多是金黄色的琉璃瓦,陪衬红色的围墙,而南边呢,则一律是青色的屋瓦,下边是白色的墙。如果成片看去,显得黑白分明,清净肃穆,再配上穿梭的河道,弯弯的拱桥,边上墙里伸出的满枝丫的红花,就成了一幅江南图画。园中老树横秋,生机旺盛,树叶葱葱茏茏,苍翠欲滴。黑黢黢的树干,苍劲虬龙般,彰显着年代久远,遗迹横陈。青色的屋顶上杂草葳蕤,在寒冷的秋风中随风晃荡,让我想到了“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这几句顾城的诗。入口处其实是一条狭长的巷子,两边俱是兜售纪念品、小吃、特产和体验一些风土人情的,比如体验老上海,穿旗袍拍照。自有善于打扮的人士给你妆容,衣服、首饰、摆设是应有尽有。也有画肖像画的,披着散乱的头发,给人感觉就是个艺术家。他拿着画笔,可素描,你当模特,也可以根据你手机里存的照片进行临摹,惟妙惟肖,仿佛勾走了你的魂儿在画上,又增添了那么一份诗情画意,妙不可言。这条巷子很长,设计者仿佛要穷极你的目光耗尽你的耐心,头顶上只有很细而高的天空,两旁红色的木建筑,皆雕梁画栋,色彩艳丽。除了幽深还是幽深,除了大红还是大红,除了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是琳琅满目的商品,虽然店面不同,招牌不一,但是人群摩肩接踵,你推我搡,不像是游览,倒像是游街了。
到了一个不再拥挤的地方,是一片小小的水域,游人依旧,全部挤在曲折地行在石桥上。宏岩说这叫“九曲桥”,九曲十八弯的。踏上石桥,才发现左边是一个园子——刚才的那个园子,名叫豫园。“檐牙高啄,勾心斗角”。屋顶拱出外很多,檐角长而翘,像是鸟的尾翼,更要飞将起来。屋脊上雕着站着很多“脊兽”,有人物,有车马,有鸟兽。园子大门方正质朴,浮雕了很多人物故事,镂空刻的全部是花边。“门虽设而常关”。有门,但是卖票,门口站立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员,在笑着交谈。我只能看到园内的高耸入天的树木。这种树应该是松树的一种,全身没有任何一个分支,布满了细小的带针状的叶,不偏不倚的生长着,像是千年前仙人随手插的“杖藜”。它们直插天际,很容易让人想到“古木参天”这个四字成语。我想,行走于其下,抬头望着树梢,恰在这时阳光穿透过密密枝叶和层层薄雾照射而来,一束束光亮,一束束金黄,绝对是灵光一闪的让人觉得得天独厚了。大自然的厚爱在这一刻被表达得淋漓尽致,有种发自内心的欣喜和玄之又玄的丝丝顿悟。此时此刻,人与自然合为一体,不分你我。道法自然,如拨云见日般,道,就在眼前了,就在心中了。
九曲桥上,人流缓慢移动。水中有锦鲤百尾,皆全身丰腴,看似呆头呆脑的,然则在水中它们零活异常,甩着尾巴,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有人以面包渣喂食,大约它们是习以为常了,从不为生机发愁,所以也没表演什么“鲤鱼跃龙门”的技巧,只是轻微探出脑袋,可爱的小嘴一张一闭,又回到水面以下了。常言道“宰相门前三品官”,这些鱼儿不知人间冷暖和风云变幻,不知道人间有一贫如洗还有战争炮火的忧伤,不知外面有大河瀑布还有动静无常的海洋,它们只是在这一方浅浅的潭水中,游过来了,又游走了,从不知疲倦——造物主给它们的造化吧,听说鱼类的脑子很健忘,下一秒便忘了上一秒的事情,也从不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忧愁烦恼——自有好事者,那些上位者,貌似掌握了欢乐秘籍的人,以投食给它们,看它们哄抢食料为乐,它们以此养活自己?不,它们只是被动,只是按照自然的本性,随心所欲的生活罢了。它们不会为抢得一粒面包屑而沾沾自喜,也不会为丢失一点饵料而伤心欲绝,它们无欲则刚,已经达到先哲们的境界了吧。当然,最终的解释权归造物主所有,我们根本不得而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和“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鱼之乐”这两种物质论和形而上的哲学命题已经纠缠千万年之久了,不做讨论。
水不过十多尺,最中央立有一座白玉女子像,是观音娘娘吧。台座倒是莲花座,但是却是站立着的,梳着较高的发髻,穿着及地的长裙飞舞,又像是敦煌里的飞天,身段婀娜,仪态安详。我疑心是妈祖,这里距海很近,供奉天后娘娘也是没错的,穿着打扮都很相像,但手里又没拿着灯或者玉如意。大约是我没仔细瞧清楚吧,有知道的朋友可以告知于我。凑巧的是有只水鸟站立在上头,它一脚收起,另外一只脚“金鸡独立”式站立着。我数次疑心是假的,因为它一动不动,状若雕塑。但是真雕这么一只鸟上去又太违和了,毫无美感,还有点亵渎神灵的感觉。有一次我看到它的眼珠转了下,但还是没其他表明它是活物的迹象了。因为国内以假乱真的手段是太多了,我不敢瞎猜测,怕这真是一只“高仿”的鸟。我曾在自然博物馆看到过一只长长脖子的“恐龙”竟然可以扭动脖子转动眼珠和发出叫声的,毫无疑问,那是只假恐龙。但它就是那么站着,一动不动,耷拉着脑袋,灰褐色的羽毛蜷缩得很紧,在抵抗着瑟瑟的秋风,当然它没有像游人那样连寒冷也掩盖不住爱凑热闹的心,纷纷拿起手机拍照留念,又不像全世界的诗人那样,伤春悲秋,一副大义凛然地替大自然操碎心的愁苦模样。当然,我绝信它就是一只活的飞禽而已。它并不是为了表演独门绝技,也不是为了取悦众人,只是碰巧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而已,它就那样默默地看着众人?“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大约在高贵的飞禽眼中,地面上的一切生物都是可以睥睨的,皆可等闲视之。
过了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和高殿大厦,就是那种小而矮的小铺子了——矛盾先生笔下的“林家铺子”莫不如此吧,但是卖的东西更平民化,大到古玩钱币,小到针头线脑,应有尽有,可谓平易近人中的“繁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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