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狄娅艰难地翻了一个身,让自己可以侧躺在木板床上。床板很硬,上面只铺了一些稻草。她的全副新娘装扮都已经被脱掉,包括头巾、面纱和长裙。她的全部首饰也被拿掉,包括银环、项链和腰带。连随她一起出嫁的镣铐也被丈夫的女奴解开了。但她的身体现在却被更彻底地剥夺了自由。
她的双臂并在背后,手肘被丈夫的女奴们用小指粗的亚麻绳子绑住,几乎贴在了一起。她的两只手腕同样被手掌相对地捆住。她的双腿膝盖被绳子捆在一起,两只被绑在一起的脚踝被拉到背后,跟手腕的绳结扎在一起。除此之外,她浑身上下并没有任何衣料为她遮蔽身体。
这样的束缚使她连翻身侧卧都要几乎花掉全部力气。而她嘴里的口衔又剥夺了她呼喊的权力。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在婚礼的那天晚上,丈夫的女奴们并没有按照她的想象,带她前往婚床——尽管她自以为已经为那一刻做足了心理准备。那群面无表情的女奴却把她关进了这里,一间狭小、黑暗,只有一张简陋木床的房间。这个房间里没有光源,只有她对面紧闭的舱门间的缝隙里泄漏出门外微弱的火光。整个房间里的空气既沉闷、又潮湿,还有一股发霉的气味和其它让她无法启齿的原因造成的酸臭味。如果这个房间就是她结婚之后的新房,那它简直就像一间牢房。
说不定这真的是一间牢房。格拉狄娅躺在床上,坚硬的木板让她的脑袋发疼,盖住脸庞的乱发和头发上沾着的稻草让她鼻子发痒。可她却没有办法伸手把它们拂开。她无法挪动双手,也没法伸腿。但至少她的手脚现在已经不疼了,它们已经失去了知觉,让她怀疑自己的手脚是否早已不复存在。难道是自己在婚礼上做错了什么吗?难道她不该那样在众人的惊呼中跳过火盆吗?不,她记得当时大家的表情。难道是自己新的父亲大人觉得自己太没有规矩,才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的儿媳吗?难道她的丈夫也同意这样做吗?不,卢克雷提斯是那样的温柔,他说过一定会让她快乐。格拉狄娅无法想象他会对自己的妻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在脑海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她无论如何都找不出原因。她只能把头枕在粗糙的木板上,让自己跟随船舱一起有规律的摇摆着,听着房间的木头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还听到有老鼠的吱吱声,接着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她床铺下面飞快地掠过。在最初的那段时间,她还会毛骨悚然地尽可能地把自己挪到床角。她害怕这些长着硬毛的怪物爬到她身上来咬她。可很快她就发现,它们跟那些更可怕的虫子们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到现在,老鼠的陪伴反倒让她感到一丝宽慰。因为在这暗无天日的小小角落里,不光是她的丈夫,连父亲大人和哥哥都已经把她遗忘了。
格拉狄娅已经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里到底过了多久。三天?五天?还是一周?黑暗的环境让她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力。她只记得丈夫的女奴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打开舱门,进来解开她的口衔,给她喂点东西吃。刚开始是水和面包,后来就变成了稀薄的大麦粥。她的父亲和哥哥从来没有来看过她。就仿佛她早已不复存在一样。或许她真的已经不存在了。格拉狄娅凄凉地想着。毕竟她已经再也不是阿妮,再也不是格拉狄斯氏族的一员了。
三叶来看过她一次。她为格拉狄娅带来了干净的毛巾和一盆温水,为她清洗了身体。在昏昏沉沉当中,阿妮看到三叶的双手之间也戴上了锁链,双眼之中有泪水在打转。“您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阿妮小姐。”这是三叶对她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格拉狄娅用力地又翻了一个身,让自己反弓着的身体稍微舒适一点。她侧着头,闭着眼睛,把自己的思绪放到别处,去想象罗珊娜之矛升满风帆,在三百名桨手的操作下,在大海中破开波涛的样子。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消磨时间。在船舱的摇摆之下,她仿佛觉得自己跟船舱合为了一体,跟罗珊娜之矛合为了一体。不,她就是罗珊娜之矛,此刻正在大海的波涛中前进。而父亲和哥哥现在正在自己的甲板上,跟着她一起朝着敌人的战船冲去。猛烈的海风把船帆吹地高高鼓起,让她向风一样冲向敌舰的右舷。她似乎能听到风的呼啸和士兵们的呼喊。对方已经来不及调转船头,就像一条即将落入鲨鱼口中的小鱼。冲锋。她幻想着海风给了她翅膀,在洋面起伏的浪涛中飞翔。她仿佛能看到对方甲板上的士兵慌乱地集结,朝她射出弓箭和标枪,可那些弓箭和标枪丝毫不能阻挡她的势头。她如同雷霆一般靠近,靠近,将对方的船桨碾成粉碎。她仿佛能够听到敌舰上的士兵的尖叫,能够从他们脸上看到恐惧。就在她如同刀锋一般锋利的撞角撞上对方船舷的瞬间,格拉狄娅听到一阵锁链撞击的声音。
对面的舱门打开了。
格拉狄娅被两名士兵带上了甲板。绑住她双腿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他们也给她裹上了一条褐色的毯子,遮挡她身无寸缕的身体。毯子很粗糙,可格拉狄娅顾不上去关心毯子上恼人的毛刺。甲板上的日光并不明亮,但当通向甲板的舱门打开的瞬间还是刺得她无法睁眼。海风很猛烈,也很冰冷,她能听到烈烈的风声、桨手推动船桨的号子声,还有波浪翻涌的呼啸。但海风至少帮她拂开了遮住视野的长发。在被士兵拖行途中,看到甲板两边的幔帐早已被拆掉,恢复成往日战船的模样。无论左右两舷都看不到熟悉的港口、远方烟云缭绕的城市,以及那座矗立在山坡上的府邸的踪影。她看到的只有望不到尽头的灰色海洋,海面上汹涌的波浪在不停的翻滚着,让罗珊娜之矛大幅度地摇摆。如果不是自己被捆绑的胳膊被两名士兵牢牢钳住,她一定会摔倒。她抬起头,看到罗珊娜之矛的桅杆上,巨大的风帆被海风吹得鼓胀。在罗珊娜之矛的两侧不远的地方,还有许多同样扬起风帆、划着船桨的战船在跟随着她。
这是一支正在出征的舰队。但这不是她父亲和哥哥的舰队。即使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她也能看到那些战船的风帆上,飘扬的并不是罗德利亚军团的徽记。
格拉狄娅的心中升起了巨大的疑惑,目光飞快在甲板上掠过,希望能找到父亲、哥哥,或者别的熟悉的面孔。可她看到的只有忙碌的士兵在百夫长的口哨声中拉着粗大的缆绳保持风帆的方向,发出整齐地呼喊。那两名挟持着她的士兵带着她继续前进,来到指挥塔中。她看到指挥塔的红色帷帐在海风中剧烈抖动着,在帷帐中那张指挥桌旁坐了五六个人。格拉狄娅非常熟悉这张桌子,她的父亲和哥哥总是在这张桌旁跟麾下的副将和百夫长们召开会议。格拉狄娅心中怦怦直跳,目光迅速在指挥桌旁寻找着,但她根本没有看到父亲和哥哥的身影。可在围着桌子的那些人中只看到了父亲的副将贝里乌斯,其他的人她都不认识。但她看到一个穿着托加长袍的身影昂着头坐在父亲的位置上,身后的阴影中站着两名士兵。那是她的公公。而在他面前,放着一个硕大的金盒子。
接着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
昆图斯·卢克雷提斯·塞克斯图斯反而脱下了戎装。他穿了一件白色金边的短袍,系着一条宽大的猩红色斗篷,遮住了他的整个左手。他的右手上戴着他父亲的红宝石戒指,握着一盏金杯。他一直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络腮胡如今长长了不少,显得十分凌乱。他的眼里有不少血丝,脸上有些发红。当格拉狄娅被带到他身边时,才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烈、令人作呕的酒气。
她的公公昂着头坐在父亲的椅子上,纹丝不动。
“瞧啊,各位先生们。这就是我的妻子,格拉狄娅夫人。”他的丈夫端起金杯朝坐在左边那几个人说道,他高大的身体伴随甲板的摇摆而晃动着。格拉狄娅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用这个名字称呼她,可她却觉得丈夫声音十分吓人,而他漂亮的脸上堆砌着的笑容让格拉狄娅感到肚子发紧。他喝多了。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恐惧,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可身后的两名士兵抓着她,让她不能动弹。她希望父亲和哥哥能在自己身边,哪怕只有三叶也好。
“我尊敬的父亲大人给我安排了一桩好婚事,各位先生们。”格拉狄娅看到自己的丈夫端起金杯一饮而尽,红色的酒水沿着他弯曲的胡须和下巴不停滴落,打湿了他面前的衣襟。接着他招手让站在帷帐边的士兵又给他倒了一杯。坐在桌旁的那些陌生人脸上只有谄笑,贝里乌斯低下了头,她的公公仍然坐在父亲的椅子上毫无表情。
“请允许我介绍,我尊敬的妻子是著名的战争英雄大罗德尼库斯的女儿,他曾经率领军团为朱廷征服了罗德利亚半岛。”她的丈夫再次用右手端起金杯,冲着那群人笑道。格拉狄娅发现贝里乌斯别过了头去,其他陌生人都盯着自己,脸上都带着各自不同的表情。有人在微笑,有人撇着嘴,还有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但格拉狄娅从他们的目光中没有看到丝毫的善意。
她的丈夫把杯中的葡萄酒再次喝干,朝着准备上来斟酒的士兵摆了摆手。他再次走到自己身边,伸出右手在她脸上滑过。“你可能不知道,夫人,”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我的父亲也是一位英雄。当年那个低能的阿米尼斯唆使旧邦人跟黎明之地的蠢女王一起造反,是我父亲带着三个军团在落日湾的海战中将他击败。他还亲自登上那个叛徒的旗舰,亲手斩下了他的首级。就连你的父亲,岳父大人也是在我父亲的帮助之下才能顺利拿下罗德利亚。”
格拉狄娅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她也只是零星的听说过什么阿米尼斯叛乱的事。可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格拉狄娅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而她瞥见自己的公公仍然坐在父亲的椅子上,似乎她丈夫的这一切怪异的举动都与他毫无关系。
“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你知道吗,夫人。”她听到自己的丈夫继续说道。“从小到大,我都对他言听计从。我的父亲从来没有错过。他怎么可能会错呢?他是一位英雄。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像他一样的英雄。”
“可是再伟大的英雄也会变老,”她的丈夫继续说道。“老迈会让人变糊涂,连英雄也不例外。”她的丈夫忽然转过身,朝着自己的父亲大声吼叫,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格外刺眼。“对吧,老东西?这把舵你已经掌得太久了!该换个人来掌了,否则你会让整条船都撞上礁石!”
她的公公依然昂着脑袋坐在那里,两眼盯着帷帐的顶端一动不动。
格拉狄娅突然感到脊背发凉。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她的公公深陷的脖子上,有一条绳索若隐若现。
他死了。
他杀了自己的父亲。格拉狄娅震惊地想。
她开始发起抖来。她的父亲在哪里?哥哥在哪里?她很想冲他丈夫吼出来,可嘴里的口衔却只能让她发出含混的呜咽声。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夫人。”她的丈夫转过头,脸上的微笑无比的扭曲。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将格拉狄娅吞没。不。她绝望地看到自己的丈夫比划了一个手势,接着坐在桌子旁的其中一人打开了那个金盒子。
她看到了父亲的人头。
格拉狄娅闭上了眼睛,泪水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可她听到自己的丈夫继续说道,“夫人。这是我第一次忤逆我的父亲大人。”她感到这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在轻轻地擦拭自己的泪水,可她觉得他的手指跟狼的爪子没有什么两样。“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们所有人都会人头落地。不光是我们的父亲、奥维狄斯那条老狗,还有这里的每一个人,也包括我和你,因为大统帅早就知道了一切。”格拉狄娅感到他的手指沿着自己的脸庞滑落,掐住了她的脖子。“你以为我是个坏人,对吧,夫人?”
格拉狄娅被他推倒在了地上,身上勉强遮住身体的毯子几乎要散开。她仰着头,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无比狰狞。
“只要我能攻下俄摩索斯,率先找到阿米尼斯藏起来的东西,我就能重新为我们的氏族赢回荣誉。只有这样才能救你的命,你知道吗,夫人?”
“可你的哥哥却不知好歹!看看他干的好事吧!”他猛然将自己的斗篷扯下,格拉狄娅看到他的整条左臂已经不见了踪影,被一团用布条包扎着的丑陋肉团取代。布条上早已被干涸的血染成了黑色,还不停地有新的血渗出来。
“你想知道你哥哥在哪儿是吧?”这个面容扭曲的男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哥哥是只狐狸,夫人。可我也没让他好过。我给他脑袋来了一剑,他现在正躺在海底喂鱼呢。”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一样劈中了她。格拉狄娅睁大了眼睛,接着她看到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再次挥了挥手,她听到帷帐外有人拖着什么东西进来,接着,她看到了三叶。
那几乎已经不是三叶了。她身上的衣服早已经被扒得精光,手脚也被捆在一起。她单薄的身体上到处都是鞭痕、咬痕,还有刀割出来的伤口。她被两名士兵粗暴地扔在地上,她都不知道三叶是否还活着。
她看着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喘着粗气朝自己走来,酒力已经让他满脸通红。而桌子旁的那些人也在盯着她看,眼里燃烧着可怕的火光。接着她被那个男人一把抱了起来,旋即被他重重地扔在了那张原本属于她父亲的桌子上。
“时候到了,夫人。”昆图斯·卢克雷提斯·塞克斯图斯双眼通红,他的声音像是在嘶吼。“是时候履行丈夫的职责了。我说过会有办法让你快乐,夫人。那是真的。”他说着一把掀开了为她蔽体的毯子。
格拉狄娅发现自己就是落入狼群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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