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忽然下起雨来。 雨水扑向明亮的路灯,并闪烁着往下坠落。 光中的雨滴剔透如颗颗宝珠,使得仓皇之中忘记带伞的樾寺的心情也瞬间变得明亮起来。望着剔透的雨,他眼前忽然浮现的是桐子年轻的身体,和这光中的雨水一样,饱满,轻盈,在黑暗中发着光。
在川端的笔下,时常会有如此恬淡的开头。川端优雅风流的笔触,继承的是日本文学平安朝时代已有的物哀之美,将人物的身世安置于天地自然之中,先有山川日月,再有人世悲欢,于天地的浩汤岁月中,命运的辗转颠沛,人生的流离悲苦,都被稀释冲淡,只余下一层薄薄的哀伤。然而川端的世界,究竟还是绝望且无有出路的。 叙述人生苦闷的小说家有很多,然而像川端一般,将人生的无有出路和荒诞叙述的别致优雅的,却并不多。这大约是日本文化的一个特色,独特的岛国地域,使得物哀之美深入人心,亦与周遭生命发生内在的联系。 文学自然会更为敏捷的意识到天地生人的诸多复杂联系,这种联系在川端的每一篇小说中都会寻找到踪影,与其说川端的小说主人公是菊治、文子、千重子、名人……倒不如说,他小说的主人公是与人物如影随形的晴霭雨雪、夏冬秋春。
川端一直尽量在长篇小说中淡化时代背景,看《千只鹤》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战争时期,只觉得是平常人家的小儿女,要在一个贫穷的时代里艰难过活,而于平民来说,在任何时代都是艰难度日,都要拼尽努力才能勉强生存下去。 然而到了这本短篇小说集——《藤花与草莓》,战争忽然一跃成为主角,走到读者的面前。描述二战的作品很多,关于罪和恶的控诉也有极为深沉极为残忍,使人无法卒读的。然而到了川端这里,即使战争成了主角,依然在物哀之美中变成了小人物淡薄的凄凉,在一件件家庭琐事和相继隐现的山茶、藤花、细雨中,悲哀与绝望亦变得微茫。
谈起战争所带来的人世的悲苦,川端的笔触是克制的。因为人于世上,是无依无凭的草芥,被巨大的时代所裹挟,而沉浸在深深的悲哀的命运中,仅凭借自身的力量,是绝对难以改变的。时事如此,运命不堪,既然仍旧要在一片凄惶中苟且度日,便不能捶胸顿足、咒天骂地;除了隐忍着内心哀伤,勉强微笑度日,才能维持良好的东方的优美与品格。 日本作为战争的侵略者所发动的战争邪恶残忍,我在读《藤花与草莓》时总是不由得想起,他们的屋宇虽然漏水,但至少还是个可以栖身的地方;而同一时间的神州大地,却连一片歇脚之地都没有。 他们的生活虽然被破坏了,却还是生活;而我们的生活被破坏了,则是完全的损毁了。日本的作家却还在再三诉说着他们所承受的苦难。想到这里,便觉得有些恶心;然而要真正厌恶书中人和事务,继而厌恶作者,亦是办不到的。 因为川端笔下的生之悲哀,有其永恒性,难以引起我真正生理上的厌恶。
可见伟大的作家,都是抵达了亘古的人性之地的人。不仅如此,我更喜欢川端在小说里不断用象征手法含糊表达的对文化失落的悲哀。 他用一系列的隐喻表达了战后日本文化的失落,文明、礼仪、风范,都在快速地堕落,向着极差的品味滑落下去。然而其表面,仍旧盖着旧日典雅文化的余温。 这种慨叹仿佛藤原氏站在雪色晴明的清晨,透过熹微的晨光终于见到了落魄的旧日贵族女子花摘子,却发现她完全不美丽,以至于风流的藤原氏,带着一份尴尬、无奈、扫兴,急匆匆地踏上归程,而脑袋里面又总是会不断浮现出花摘子那被雪光映照的更加鲜红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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