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年少

每当踏入路口，我是疑惑的。那条小路如一条黄色的蛇从芦苇丛里露出一截尾巴。芦苇已有两人高，掩映这条蛇，使它蜿蜒着身子，蛇头指向我娘家。路上的尘土板结，路旁的石子孤寂的肃立——它们已经习惯了孤寂。路中也有石子硌着穿鞋人的脚，似乎在不经意地提醒，你要常来啊。小时候，这条路宽阔很多，芦苇年年都被砍去，只剩短粗枯黄的芦苇茬，春季芦苇茬中又长出新绿，枯荣与共。那时，路比现在宽阔一倍，路边的石子是活泼的，被大人的脚踩，小孩的脚踢，路上的灰尘是热烈的，在人的脚后跟追着撵着，在风的呼唤中，与落叶共舞。

上午，蹲在坪地前水井边的杉树已经这么高了，枝叶旁斜。水井下面是稻田。春风从季节的边缘徐徐吹去，吹绿了年年青草，田里还没放水。目光越过稻田，池塘，以及更远的稻田，落到了对面矽砂矿的山头。山老了，瘦了，只有几座孤零零的挖掘口，如我豁牙的母亲。山的挺拨的身躯已经塌陷，丰满的体量也萎缩不少，露出没有植被的山头，如我谢顶的父亲。那座山上的石头，无需大力金刚指，随便用手一捏，就会变成碎末，如我曾经年少的时光，在风中纷纷扬扬飘散。

那时的我多么年幼，时光流淌得缓慢悠长，我总是嫌一天太长。早上被鸟儿唤醒，洗漱，吃饭，天色还早着呢，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节目，打发这一天的时光。左边小山堆上的毛桃树，晶亮如琥珀，柔软如果冻的桃油被小爪子扒得满地都是。右边板栗树上的鸟窝，一根竹竿在手，上捅下拉，羽毛、落叶齐飞，摇摇欲坠。一双脚一天到晚都是野着的，每一个脚印在小路、田野、山上，只想把时间追撵得更快一点，那么地不安分，蹦啊跳啊不肯停歇，时间却总是步伐均匀又笨拙迟缓。门前没有水井，吃水都是父亲从池塘里挑回来。门前也没有杉树，全是竹子，密密匝匝地掩盖着一栋土砖房，冬暖夏凉。要走到晒谷坪下坡的路口才可以看到远方的矿山。十一点四十五分，对面的劳教所会响起收工哨子，声音尖利地划破村人的耳膜，把时间分成上下两截，大人开始收工回家做午饭，我听到声音往家跑，上午的时光终于挥霍完。

春雨淅淅沥沥，沙沙地清洗草叶，路边的白菊叶嫩芽见风就长。这时，奶奶会提着篮子，我跟在身后出门。白菊葓子开水里滚一下，捞上来，拌点油盐酱醋，就是一道明目清心的好菜。春雷滚滚，把沉睡泥土里的地皮菌苞子惊醒。它们小心翼翼地躲在池塘边的苔藓里，一簇一簇在雨中伸展浅薄的躯体，吸收春雨的能量，让自己变得饱满从容。我与附近的孩子扒开苔藓就能找到地皮菌，在码头上洗干净附着在地皮菌上的枯草与苔藓，中午饭桌上又多了一碗飘着葱花的地皮菌汤。田地是干的，又有点湿润，野草零碎点缀田野，寻找截面光滑的小洞，用手指去抠，把抠出来的泥土掀到一边，一直往里抠，能抠出一条大泥鳅。两根手指捏着泥鳅，它正扭曲挣扎，我脸上挂着炫耀的笑。老话说，泥鳅煮蛋（花），吃了聪明能干。蜜色阳光的傍晚，扛着旧蚊帐做的罾网去池塘边下网，晚上做完作业后再去取网，会发现里面小鱼小虾在手电筒下闪闪发光。母亲把小鱼小虾连夜焙干，让剩下的暗火打点熏烟。第二日带去学校的保温桶菜盒里，就有香喷喷的小鱼干了。

春风吹醒了山头，映山红爬满了左边的凤形山；茶籽树也不示弱，白色花瓣黄色花蕊，蜜蜂蝴蝶围绕着飞；碎米子，羊驼饭，这类春季的野果子红得发紫缀满枝头，野草莓则要低调些，悄悄地趴在地面不动弹。小朋友们摘映山红，摘野果吃，遇到茶籽花，用稻草管伸进去，与蜜蜂争食。厥在泥土里伸个懒腰，在枯萎的蕨草中探头探脑；当然，当然，还有实心的小笋子也不甘寂寞地爆出来。我年轻的母亲跨着轻巧的步子，弯腰猫进山里，出来时，已经满篮子蕨菜和笋子。

春风吹干了后面的白泥山，山上的枯枝败叶是最好的引火柴，我拿着箢箕上山拾柴火。山路已被砍柴人走得光溜溜，也少见荆棘挡路。手握弯刀砍落杉树上的枯枝，不一 会儿，箢箕里的柴火就堆得比我人都高。时间还早着呢，爹爹还在田里耕田。找几个孩子在石块上坐着，用五粒小石子玩吃子的游戏：“嘛掐头，掐四子，四子先，掐三年，三年对，各一对”，时光步伐缓慢，终于等到了太阳快落山。我站在山头用手掌做成喇叭状，大声呼喊爹爹来担柴，山里的回音一阵一阵，弥漫，散去。不久之后，我年轻的父亲迈着矫健的步伐来到箢箕前，拿一根杄担用力一压，我那高高的柴火立马微缩了，像一只大鸟窝一样被父亲扛在肩头。此时，炊烟已经升起，在山脚绕来绕去，我跟在父亲肩上的大鸟窝下蹦蹦跳跳回自己的巢。

时间是个怪物，人小的时候，时间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一样步履蹒跚，人长大了或老了，时间的步伐反倒稳健了快捷了。父亲与母亲一年年老去，我也失去了赖在父母身边撒泼耍赖的资格。附近又长出一茬我不认识的小孩子，露出怯怯目光望着我，年老的父母会告诉我，这谁家的孙子，那是谁家的外孙，那个又是谁家的曾孙子。他们带着热切的目光叫我娭毑——那一刻真是让我沧桑到底。有时候我会稍微迷茫，总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年轻过，不知谁喊了一声“预备，起”，一脚从少年直接跨入了中年。老去的父母在身边，塌陷的矿山在对面，他们沉默如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