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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辑|帷幔·冯至·1924

诗辑|帷幔·冯至·1924

作者: 孟长夏 | 来源:发表于2015-12-22 11:15 被阅读413次

    ──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像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

      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像在人间,能享清福──

      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

      “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

      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

      到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

      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

      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

      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

      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

      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

      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

      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像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薰薰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亮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帷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掺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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