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坐在桌前,轻轻铺开稿纸,在这之前,没有哪篇文章哪个故事让我写得如此拘谨,如此虔诚。
——前言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人有呼,十方可应,说到这里,大家已经明白,这个故事发生在农村。
农村是真正的农村,只不过它并不像陶渊明先生笔下的桃花源一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当然良田和桑竹也许是有的,只不过更多的,是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力尽无知、但惜夏长的农民。而在这里要讲的,却是发生在那些农民子孙一辈——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身上的故事。
他们的父母大多出了省外或市外务工,留下这些孩子让他们的爷爷奶奶抚养。村子不大,孩子们性子又活泼,平日里常常喜欢走家串户,加上时常成群结队的放牛砍柴,秋来春去,彼此之间的友情也自然而然建立了起来。
这种友情在平时显得很淡,淡如水,就像人在口渴时喝上一口,只觉得渴意尽消而已,此外并没有多余的味道。而十一二岁的孩子也处于一个懵懂的时期,他们还没有开始学会思考人生,思考友情。于是在离别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彼此都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措手不及。
要离开的孩子叫子川,十一岁,有些活泼也有些腼腆。他是在前一天早上知道自己要离开的,父母在外面已经找到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工作,想要接自己的孩子去那边上学。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欢呼雀跃,外面的学习环境比家里要好很多,师资雄厚,设施完善,学校的规模也不小——至少不像家里,一个年段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只有二三十个人。班里桌椅破旧,老师上课时还将地道的方言与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混合使用,让人听了觉得不伦不类。而最重要的是,自己终于可以出去见见世面,然后还可以吃好吃的,穿好看的,玩好玩的。
只是他又怎么会去思考父母挣钱的辛苦,怎么会去思考外头那些繁华的“好”自己又是否真的想要?其实这样的问题就算是十八九岁刚刚成年的人也不一定会去思考,何况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也好在他还是一个孩子,所以经过最初的兴奋之后,他的心里开始产生一种焦虑的情绪,焦虑中带了些不舍与慌张,驱使着他找来了那三个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想要把自己将要离开的事情告诉他们。四人齐聚一处,情形一如既往,他的心态却已不同往日。
久处生倦和喜新厌旧是人的劣性,哪怕是一个孩子也难以避免,子川也不例外。特别是在某些时候,他和眼前三人的某个人闹了矛盾,就会觉得对方很令人讨厌,巴不得那个人赶紧消失在他的世界才好。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朋友身上一切令人讨厌的缺点都显得微不足道,原本自己眼里他们可恨的时候的样子现在看来都是那么可爱。
“你把我们找来是有什么事吗?现在好像没到放牛的时间吧?”开口说话的叫晓明,十二岁,平时是这个四人小团队的主心骨,正是因为有了他,四人间的感情比起他们和其他孩子要深厚不少。
子川剩下的两个朋友和他同龄,分别叫军荣和锦良,名字都很正常——事实上只要是亲生的,父母一般也不会给孩子取二狗三蛋这样令人扼腕的名字。不过用这样的称呼来叫唤仇人家的孩子倒不失为一个既温和又解恨的法子——这是四个小伙伴在某次闲谈中达成的共识。
闲话不说,晓明的问题一出来,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便都带上些许疑惑,齐齐看向子川一人。
后者看向自己三个最要好的玩伴,开口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那句在来的路上已经被自己酝酿了几十遍的话无论如何都难以启齿。
“我……我明天……要……要……”他暗恨自己的没出息,平时在他们面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怎么到了关键时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你不会还想像上次一样要我们陪你去东坑垅找‘钻石’吧?现在已经是大冬天了,还是在家里烤烤火比较舒服。”这次说话的是军荣,剩下的两个小伙伴则负责点头表示赞同。
东坑垅是一个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凭着他们的脚力至少要走二三十分钟才能够到。那个地方有许多连绵不绝的山,山上偶有几户人家,山下是一条黄泥路,通向更遥远的地方。其中一小段黄泥路的路旁就分布着军荣口中的“钻石”——“钻石”当然不是真的“钻石”,而是石英。
只不过阳光下它晶光闪闪的样子颇符合四人小团队的审美标准,于是小团队队长晓明便赐给了它这样一个高端且有档次的名字。这样的行为落在有些聪明人眼里也许有些可笑,然而在孩子们眼里,那些聪明人如此泾渭分明的是非界限又何尝不可笑呢?
看到朋友们的反应之后,子川有些哭笑不得,再度开口想要说话,却被锦良先打断:“要不我们一起去看奥特曼也行,迪迦泰罗都随你。”
奥特曼是什么当然不必作出解释,它在这个村子里十分受孩子们欢迎——尽管家庭条件都不是很好,但四个人家里凑出十来部奥特曼的碟片还是不成问题的。
眼见三个小伙伴与自己都如此缺乏默契,子川在认为他们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可爱的同时也有些着急了,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明天要去……去外面和我爸爸妈妈……那里……以后就要在外面读书了。”说完后,他又长长吐了一口气,轻松的同时也难过。
一秒,两秒,三秒
……他分分明明地看到朋友们原先兴高采烈的神情快速黯淡下去,他的心也仿佛随着他们脸上表情的变化揪在了一块儿。
良久,晓明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他认真地笑了笑,说:“那样不是很好吗?到了那边可以有更好的学习环境啊。”
“没错,还可以出去见见世面呢,听说外面有很多好玩的地方。”锦良笑着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接过话。
“……到了那边好好学习,常联系就好。”发现自己可以说的都被两个不讲义气的家伙说完了,军荣只好拿这句话凑数。说完他顿了顿,仿佛又找到了话题,补充说:“外面的老师普通话应该比较标准吧,只要不像我们老师那样就好——”然后他学着老师的那种语气说了一句混杂着地道方言和不标准国语的话,四个人因此笑了出来,就连气氛也一下子变得轻快了不少。
子川和他的三个朋友也难得默契了一回,彼此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刚才的那件事情不谈,而是聊起了别的话题。嬉笑怒骂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融洽感在几个即将进行一次分别的少年人中潜滋暗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很快便到了正午时分,几个人互相道别了一番后,都各自回到家吃午饭。而在下午,朋友们各自有农活要忙,子川也要收拾自己可以用到的东西。东西并不贵重,却繁多而细琐,等他收拾完,又稍稍洗漱了一番,很快便到了晚饭时间。
他很快吃完饭,跟爷爷打过招呼之后,便端出凳子坐在家门口,吹着冷风,等着他们的到来——他和他们没有任何约定,但他知道他们一定会来。
时间依然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从来没有觉得一分一秒的时间原来可以过得如此矛盾,漫长而短促。纵然如此,他的心里并没有任何迟疑,有的只是紧张、期待与不舍。
尽管是在乡下,尽管是在冬天,尽管是在晚上,他的家门口也不免时不时有人经过,于是好几次的脚步声都让他带着欣喜转头,带着失望回头。
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去找他们的时候,隔壁邻居家的转角处终于出现了那三个熟悉的身影。他起身,飞快地迎了上去,冷风吹在他的脸庞上,却是如此地温暖。
“真巧,我刚坐下不久你们就来了。”子川笑了笑,捶了一下晓明的肩膀,他又看着他们的脸庞,一下午不见,他的每个朋友仿佛都变得成熟了许多。
“嗯,真巧。”晓明也笑着应,其他两个人也跟着笑,暗淡的灯光下,几个少年人一起无声地笑,就连周围的温度也仿佛被他们笑得升高了一些。
在这样一个有些寒冷的夜里,四个人围坐在一块,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这一场朋友间的话别。
“晓明,你还记得吗,我们应该在我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了。”
“当然,我也记得那个时候你还以为我也姓郭,叫我郭晓明呢。”
“哈哈,那个时候他可能认为全村子的人都同姓吧!”
“嘿!就算村子里的人都同姓,可是你们别忘了晓明不是我们营上人。”
……
这天晚上,几个少年人聚在一起说了很多话。仿佛以前一个星期加起来说的话都没有这天多。而这些话中有一半是以前彼此间发生的事情,比如谁与谁的矛盾,谁与谁的趣事……到了最后,他们忽然觉得过去发生在四人间的一切争执都显得可笑,显得失去了意义。另一半是以前彼此之间闲谈的内容,不外乎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爱好——当然,还有他们的奥特曼……到了最后他们忽然发现,原来早在不知道多久以前,他们便有了这样多说不完的话题。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子川常常在武侠片上看到这样一句话,当时他觉得这很潇洒豪情,然而真正临别的时候到了,他却无论如何都潇洒不起来——车是明天一大早的车,一别应经年,再会或无期。
“再会。”子川轻声说。
“再会。”三人齐声说。
他目送他们走到隔壁邻居家的转角,正要进家门,却瞥见三截之前等待时不曾注意到的影子,一下子仿佛明白了什么,禁不住泪如雨下。
而在转角之后,又有三人默默伫立,微微瑟缩着身子。暗淡的灯光下,看不见彼此有泪滑落。
室内灯火通明,代不来心中的暖;屋外寒风呼啸,吹不去脸上的温。
真巧。
……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行驶在公路上的客车里,子川伸了伸双手,活动了一下身子,却发现左边的胳膊还隐隐有些发痛,那里有一排牙印静静地躺着。他的思绪又飘回昨天晚上。
“我没有什么可以送你作礼物的,希望你能记住这种痛。”说这句话的时候,军荣脸上露出一种坦然而真诚的表情。
怎么会忘记这种就像是打疫苗针一样的痛。
在他的手上,多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张锦良送给他的奥特曼碟片以及晓明送给他的一本似薄实厚、似轻实重的日记本。日记本的首页有两三行字。
“这本笔记本就给你留作纪念吧,虽然不怎么珍贵,但礼轻情意重。最后愿君学业有成,万事如意。”
子川看向车窗外的视线再度模糊,没有人对“礼轻情意重”这句话的理解有他们深刻,没有人。
——就连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个千里送鹅毛的缅伯高也没有。
这年有雪,雪有些深,车子从雪上驶过,只留下两道胎痕,从路边直通天际。
(完)
附诗无题:
一入繁尘影诀踪,
青山十二虬华浓。
何当复返来时路,
知交黄口话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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