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离大学毕业有二十多年了。我的大学是一个师范类学校,毕业分配到了一个乡镇的学校。工作终于有了着落,我急着把消息告诉姥姥和舅舅。那时舅舅就知道我在一个学校教书。
我有四个舅舅,大舅、二舅、三舅和四舅。四舅是最小的舅舅。听母亲说,小舅舅小的时候,姥姥带着他去地里干活,遇上下雨,小舅回来就发高烧,最后一只手和一只脚落下了残疾。一只手手指都往手心的方向卷着,那只残疾的脚走路总是踮着脚,只用前脚掌着地。于是小舅就成了全家保护的对象,全家人都不让他干活。小舅每天的事就是吃饭,在村里转转。记得小时候,经常看到母亲做几双特殊形状的鞋,鞋帮上再缝上两个布条,缠到脚脖子上。舅舅穿上这种特殊形状的鞋就能走路了。现在想想,还真佩服母亲的这个发明。
后来,我上了小学、初中、高中,以致大学,再工作,去姥姥家的次数很少了。每次见面,舅舅总是问:“还在那个学校教书呢?”,我也是照例答道:“是啊,可不就教书呗!”
成家以后,有一次舅舅来我家,说胃不舒服,想喝中药。平时就听母亲说,舅舅家里没有收入。我就拿出50元,带着舅舅去中药店要了一副中药。感觉药店老板也没仔细问问病情,就随便给抓了一副,我还是有些担心药是不是对症。舅舅却很高兴,像得了什么宝物,高兴地回家了。
有一次听母亲说舅舅得了胃病,说他每天去村里小卖铺赊账买酒,那酒都是勾兑的酒,对身体伤害很大。姥姥管不了,也可怜舅舅身体有残疾,还给他钱让他去买酒。母亲说舅舅的胃病怀疑是癌症,母亲边说边叹气:“你说你舅舅,这一辈子是什么命啊!”后来又听母亲说,舅舅做了手术,又没事了。
由于舅舅脚有残疾,母亲总愿意他来我家住一些日子。父亲不知怎的每到舅舅来了,就很不高兴,远远地躲到一边去,或者坐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有一次舅舅来了,舅舅在屋里,父亲在屋外忙活。舅舅看到父亲那么辛苦,就倒了一杯水送到父亲身边,弯着腰想递给他。父亲不耐烦地说:“不喝!”舅舅还是劝说:“喝点吧!”“不喝呢,不喝呢!”舅舅愣了半天,才悻悻地回来。那次,我感觉舅舅跟可怜,又感觉父亲很过分。
每到过节或平时有时间的时候,我就去一趟舅舅家,给姥姥和舅舅带些吃的。前几年姥爷去世了,姥姥和舅舅相依为命,生活很是清冷。每次去了,姥姥总是忙里忙外,舅舅也是异常兴奋。那次,我带了牛奶,舅舅对姥姥说:“你看,要不是人家小美,你怎么能每天喝奶!”那次舅舅做完手术刚出院几天,我和老公去看他,舅舅站在院子里,见我们来了,蹭蹭几下爬上梯子,到楼顶给我们打枣吃。二舅见了,生气地喊到:“这是干嘛呢,才出院几天,不要命了!”
去年,舅舅又病了,家在山东的三舅把他送到医院,说全身做了检查,就是查不出什么病症。母亲也是两天去一趟。回来就说,只让人家老三管也不是个事啊,再说人家媳妇也惹不起,几天还行。又催我们姐弟去医院看舅舅。我和两个妹妹到医院,看见舅舅躺在床上,精神很好,只是行动不方便,舅舅见了我,还是问:“还在学校教书呢?在县城买了楼了是吧”,一会儿,三舅过来了,说:“他这个可能不是好病,以后给他买个三轮车,自己开着来做化疗吧。”
从医院回来没几天,母亲打电话说舅舅转到我们县医院来了,他说谁也不能长期管他。妹妹给舅舅买了秋衣,母亲马上给他换上了。我去超市买了最好的麦片、饼干,送到医院去。到了医院,看看见舅舅住在一个有五六张病床的病房里,很拥挤。母亲坐在床边上,旁边的一个人说:“你舅舅上午解手可费劲了。”母亲还是叹气,说这以后可咋办,我说住咱们家吧,母亲不说话。我看见舅舅期待的目光,也是无奈的目光。母亲把麦片冲好喂他,舅舅只吃了一点就摇头。母亲又把蛋糕喂他,舅舅吃了一些,母亲说:“好吃吗?”舅舅点头。
在县医院住了几天,舅舅的病越发沉重了,母亲说做了胃镜才知道,原来的病复发了,都没想到这一点,还认为是别的病。医生说病情很严重,需要输血,可是前一天刚输的血,第二天身体里又剩下几克了。母亲说她有两千块钱,不行就给舅舅输血用了,可是一向节俭的母亲还是盼望有奇迹出现。那天晚上,二舅也来了,住在医院陪床。因为床位有限,需要自己买床,我和老公吃过晚饭,就去商店买了一个折叠床。走进病房,舅舅见我们俩来了,向我老公露出感激的表情,连忙说:“你看看,你又跑一趟。我们坐在床边和舅舅说话,舅舅又问:“你们是不是住楼上啊,你不是在县城买了楼了?还教书呢?”我那时其实早离开了学校,在一个文化部门工作了很多年。由于平时不见舅舅,也没跟他提起。每次见的时候,他也就是问那几句话,我也没跟他说换单位的事。他这样一问,我就觉得舅舅好像还是生活在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里。是啊,他从未离开过那个小村子,到县城也很少。在他眼里,到了县城就是去了很豪华的地方,就像我去了上海,去了纽约一样。在县城找个工作、买个单元这些对一些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对他就是不可企及的梦。想到这里,我心理很不是滋味。
没过几天,舅舅就走了,五十三岁。他一生未婚,无儿无女,悲苦交困。在出殡的那天,一个村民在舅舅坟前喊到:“米,这回别喝了,喝多了没用。 ”舅舅叫包祥米,他的一生就像一粒米一样那么渺小,还是一粒被人们仍出来没机会入锅上桌的米。
舅舅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我只记得他反复问我的那句话:“还在教书吗?在县城买了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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