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4

莺啼序

吴文英

残寒正欺病酒①，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②。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③。溯红渐、招入仙溪④，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⑤，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⑥。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⑦，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注释】

①病酒：饮酒沉醉。②吴宫树：吴王夫差的宫殿。③趁娇尘软雾：趁，追逐。娇尘软雾，指所恋女子的车尘。④溯红渐、招入仙溪：据南朝刘义庆《幽明录》记载，东汉时刘晨、阮肇一起去天台采药，去溪边取水时遇见两位姿容绝代的仙女，两人与之结为夫妻。词人借用这个典故来叙说自己的爱情故事。⑤败壁题诗：用周邦彦《绮寮怨》词：“当时曾题败壁，蛛丝罩，淡墨苔晕青。”⑥苎：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皮含纤维质很多。这里以苎麻比喻头发，极言头发干枯生糙。⑦鲛绡：指薄绢、轻纱。

【译文】

暮春的寒冷欺凌着我病酒的身子，我将沉香绣门紧掩。燕子今年来得晚，它飞到杭州城西，似乎在诉说今春的消逝。在这清明时节，画船载着我经过晴烟迷蒙的吴宫树。想着这些年来我的羁旅他乡，到处游荡，旅思就如同那柳絮一般随风四处飘荡。

在西湖边我一待就是十年，犹记得在柳树下我系马驻足，趁那雾软尘轻之时行乐湖边。沿着落花漂浮的湖水我逆流而上，被召入仙境，锦儿偷偷向我传递书信。倚着银屏，春情无限，梦却太短，妆泪沾湿纨扇和金缕衣。暮色降临，堤上游人散尽，轻易地将那斜阳好景都交还给水面的鸥鹭。

幽兰很快枯萎，杜若又吐出新芽，而我还滞留在江南水乡。离别后，我曾去六桥寻觅你的芳踪，终然杳无音信，事情已经过去，花儿俱已萎去，美人已经香消玉殒，长埋地下，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长波曾妒忌过你顾盼时的眼波，遥远的群山看见你的黛眉也不觉羞愧，在一个渔船灯火摇影于水面的夜晚，我俩共宿春江之滨，当时渡口送别的情景我还依然记得。你曾住过的青楼依旧还在，临别时我用蘸着泪水的笔在破败的墙上题字，如今那字迹恐怕已蒙上了一层尘土而惨淡无色了吧。

我登上高高的亭子极目四望，草色绿遍天涯，可叹我两鬓已斑白好似苎麻。我暗自检点（你赠我的信物），手帕上依然沾着你离别时的泪痕，调笑时的唾沫，钗头的亸凤垂下翅膀，迷失归途，破碎成片的镜子，上面的鸾鸟都懒得起舞。我待要殷勤地将心中那无尽恨意写成书信，可是蓝天高远，碧海辽阔，不见传书鸿雁飞过，因而只能将那满腔的哀思付与筝弦。千里江南真是伤心之地呀，我弹奏着这支哀怨的曲子招呼，游荡的魂灵你在哪里？

【赏析】

这是一首感怀悼亡之作。词人曾羁留西湖十年，羁留期间曾与一美丽女子相爱，但好景不常，两人很快就分别了。多年后，词人故地重游，寻找伊人芳踪，却获知佳人已香消玉殒，长埋地下。于悲伤之中，词人作下了这首悼亡词。

第一片伤春，但在感叹春光将逝的同时自伤身世，生羁旅愁情。“残寒”点明时令，即暮春时节。因心绪不佳，词人懒出门户，终日饮酒，企图借酒浇愁。但此时燕子飞来，好像在说春天快过去了，要词人赶紧出游去赏玩这最后的春光。因而词人便驾船出游。他来到了西湖，看到了吴国宫阙，看到了游丝飞絮。这飘飞的柳絮唤起了词人的羁旅之情，他想自己不就正如这被风吹起而四处飘荡的柳絮吗？

第二片追忆前事，回想过往的一段欢情，从相遇直说到离别。词人曾羁留西湖十年，这十年里他曾与一美人邂逅。且看他们是怎样相遇的：词人先是骑马，后来“傍柳系马”，转入水路，来到美人香闺。但“春宽梦窄”，两人欢情很浓却好梦不长，旋即就要离别。“断红湿、歌纨金缕”，分别之时，美人泣涕如雨，泪沾歌扇舞衣。别后词人心中怅然若失，只觉无所依托，夕阳落晖也无心欣赏，都付与鸥鹭。

第三段叙述旧地重游，从后事说道佳人已经殒殁，再回到眼前，哀思不断。幽兰、杜若两句写时光飞逝，纵然如此，词人尚且还淹留水乡。别后他重游故地，伊人竟音信全无。“事往花委，瘗玉埋香”，最后他才打探到，她已经香消玉殒了。这令词人悲痛不已，心中愈发地思念她。他想起了她的样子：“长波妒盼，遥山羞黛”。她眼波盈盈，令秋水生妒；她眉色如黛，令青山失色。“渔灯”几句则是回忆他们当初分别的情景。末三句写他们分别前他在青楼墙壁上题诗寄恨，现在想来，那墙壁已斑驳，那诗已蒙尘了吧。

第四段抒发痛悼之情，融情于景，情意绵绵不断。词人登上高亭，只见草色无穷。而青草在古诗词中常寓离恨，无穷的草色恰如无尽的离恨。在满腔愁恨中，词人又自叹年华老去，心意悲凉至极。“暗点检”几句说当年的信物都在，但芳踪却无处寻觅。他欲寄书而信不达，只能将相思之意弹入弦中。他深情地呼唤着逝去的爱人，希望她的香魂能听见！

该词行笔如流水，思路顺畅，细细寻味，并无吴词一贯艰涩难懂的缺点。词人情感细腻，这首词绵密而醇厚，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