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

作者: 园艺工人 | 来源:发表于2019-10-27 23:56 被阅读0次

    姨故去快一年了,时年84岁。这几天突然老想起姨。姨一生不容易,无儿无女,老了虽然有小叔子照顾,但和有儿女的比还是很孤独。可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不好。

    姨出生在解放前,裹过脚,又放过,既不是小脚又不是我们这种五指铺开的大脚,是半缠半放的脚。姨中等个子,很瘦,长脸,两个外眼角下拉。后边梳个大篹,用网子把篹套起来,前额两边各留一小绺长发,分别掖在两耳朵后边。印象中五六十年代结了婚的农村妇女都是这种发型,现代人偶尔从老电影中看到这种发型。姨老了也跟上时代,剪成短发,是到耳朵下面挺长的那种短发。姨13岁没了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早年去世,撇下妻子和两个儿子,妻儿日子过得不景气。姐姐出嫁后也不顺,撇下两个女儿,年纪轻轻就走了。姨跟着爹靠种地过日子,曾经在村里卖过馍馍,娘家家境不好。姨嫁给邻村一户人家。这家一共有四个儿子,姨嫁的是老二。老二念了几年书,在村里算有文化,一直是大队会计兼任大队赤脚医生。姨夫上中等个,较瘦,上眼皮下垂,白眼球多,给人的感觉老用白眼球看人,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上身往前探。

    姨因病早就做了子宫切除,因此两口没有孩子,无经济负担,日子在村里算好的。姨没有好的娘家支撑,自己又没有生育,人活得很卑微,把丈夫视为天,视为地。在我的印象里,姨除去对她丈夫好,对别人欠爱心,还虚伪。表面上对人说得很好,有时做得也好,但回过头就偷着骂人家,骂得那话不堪入耳。农村近家亲戚邻居串换点事,姨总是拿个称,称来称去、看来看去,生怕吃亏。因姨夫是村干部,上面领导来了,总爱往自己家里领。那时农村白面是很稀罕的,只有家人生病或过年过节才舍得吃,农村人平时没有蔬菜吃,只吃咸菜。可只要上面头头一来,姨就来劲了,即使家里没有白面,也拐着小圆筐到处去借。烙饼、擀面、炒鸡蛋、白菜豆腐粉丝地做。男人们说事,姨也总爱仰着脸凑着打趣,时不时哈哈大笑。那种献媚、那种吹拍、那种卑态令人不齿。

    姨父兄弟四个,他是老二,最小的叫小四。小四很小就没了娘,12岁没了爹。经院中老人商量决定,小四由二哥二嫂(即姨)抚养( 因老大老三都有好几个孩子)。尽管二哥二嫂很不情愿,也还是答应了。

    小四跟着哥嫂的日子并不好过。有一次,小四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挨了二哥两个大儿耳光。小四生气跑到村外的场院,钻到草垛里没吃没喝待了整整一天,竟没人找!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小四16岁就去了煤矿,当了矿工。村里同去的几人因受不了煤矿的苦,都陆续回了家,唯有小四还坚持着,因为小四没有自己的家,哥嫂的家他不想回。老了的小四托人转到县机械厂,在机械厂工人退休。

    一位去矿上探望儿子的母亲,帮忙给小四拆洗被子时说“这床被套没有三天絮不起来,因为全是很碎的旧棉絮凑在一起的,针线引得很密很密,如果不用很密很密的线穿引在一起,被套就散架了”。实际上那时村里人都在自己的自留地里种点棉花,姨家也种。姨给姨夫做得棉袄全是最好的棉絮。姨总是给姨夫做两个棉袄,一大一小,在家穿小棉袄,出门再套一件大棉袄,类似现在的毛衣外面套羽绒服。

    小四人善良、宽容、厚道,一直照顾着老了的二哥二嫂。二嫂病重的半年里,小四干脆搬到了哥嫂的炕上,黑白伺候。二嫂去世后,又给办了个很体面的葬礼,受到村里人的夸赞。小四说,还要照顾好年老的二哥,为其养老送终。

    姨有个外甥女名字叫果,因姨夫说了大话“如果你爸和后妈不让上学,就到我这里来上”。姨夫本来是跟果的姐姐聊天时随意说的,没想到会成为现实。某一天,果真的找上门来了,尽管当时姨夫和姨很惊讶,也还是极不情愿地把果留了下来。就这样,果在姨家里住了几年,户口也迁到了姨家。老实说,姨夫开始对果还可以,以为当官的爹不会一点也不管,并且当时果的姐姐已经上卫校二年级,答应姨和姨夫等自己毕业后负担妹妹,供妹妹上学。没想到当官的爹竟一分钱也没有给过,姐姐工作后也只邮过两次钱,一次五元,结婚生子后的姐姐再也没有顾及过这个妹妹,因此果在姨家里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那时姨夫逢人就讲“姓李的把个孩子扔给我们,什么也不管,凭什么把孩子扔给我们?凭什么把孩子扔给我们?”十三四岁小巧玲珑的果很快就接替了姨夫往家里挑水的活。姨家里盖房,果像整劳力一样抬泥斗子脱坯、往砌墙人的手里递坯(那是男人干的重体力活,也有自己亲属中女壮劳力帮忙的)。果因个子矮,力气小,墙砌到高点再往上递就非常吃力了。那次,果递坯时不小心碰到了姨夫的手,姨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声地呵斥,吓得果不敢吭声,只顾默默地干活。

    果经常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挨姨夫的白眼和冷战,含着眼泪吃饭、饿肚子是果的家常便饭。有一次,果和生产队的人一起到很远的洼地里去锄地,大家都是一家人一起带饭,果要带饭,姨说让姨夫一起带着。活干到中午饭点,家家都在一起吃饭说笑,果以为姨夫给自己带饭了,就凑过去想一起吃,没想到姨夫却只顾自己低头大口大地吃,对杵在那里的果视而不见。果尴尬极了,跑到离大家很远的小水渠边低头坐着。许多人喊果,说自己带的干粮多,让果一起吃。可果不感觉饿,只是忙着找地缝,焦急地找地缝,想找到一个地缝钻进去,并异想天开大地突然裂开一道裂缝,把自己裹进去,倏尔合上。可地缝没找到,下午的活还要接着干。那次姨心疼了,埋怨果,没有吃饭,就不知道早点回家吗?那个环境下的果,可以不吃饭,却不会早回家。

    后来姨夫对寄人篱下的果起了歹心。有一天夜里,姨夫竟迈着姨把腿压到了果的身上(那时农村穷,没有多余的房子,也好像是风俗习惯,印象中家家户户都是一个大炕,姑娘出嫁之前都和家人睡一个炕),果害怕极了,多么希望姨能出来制止,可是姨却像睡死了一样(果知道姨没有睡着)。果虽然命苦,但骨子里自尊自爱(也讨厌姨夫),抱着被子跑到姨的小草屋里睡。姨竟夜里装别的男人在窗子外面喊“果,我来了;果,我来了”。“谁?谁?谁呀!谁呀!!”,果因害怕,变了声调地大喊。姨害怕了,抱着果叫魂,边叫边从地上划拉土往果的身上撒。折腾了半天,真把果的魂给叫回来了,果清醒了,大地归于平静,姨去了自己的屋子,果躺在草屋的炕上,心在狂跳,无法入睡。果知道这不是姨的本意,是姨夫挑唆。还好,后来姨把果安排和一个近家奶奶住(奶奶老伴去世,儿子结婚,女儿出嫁),果才结束了夜里提心吊胆的日子。

    果在受不了时,曾坐在井沿上,想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当想到那样会给姨和姨夫带来不是,也会给村里人损坏一口井,就退缩了。果在最受不了时,曾跑到到自己的家,跑到田野的坟地,跑到娘的坟头,用双手把娘的坟挖了一个坑,想钻进去,却钻不进去,就用脸贴到坑里,流泪、哭泣、嚎啕大哭。果一边哭一边喊“娘即不养我,又为什么要生我?!”

    后来,果离开了他们家。再后来,果参加了工作。再后来,果结婚生子。再后来,果带着丈夫儿子回老家看望姨和姨夫。

    那次果回家看姨,正赶上村里在姨的院子里放电影(姨的院子大,没有围墙,村里放电影总爱在他们家)。那晚因哄孩子,果悄悄在荧幕背面看。一会听到姨大声喊叫“果,果,给你棉袄,别冻着;给你棉袄,别冻着”。这下好了,果得和每个熟人打招呼,大家也都知道果带着当军官的丈夫和儿子来看姨了,姨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果的心里却异常酸楚。

    那年,因姐夫去世,果和姨及姨夫等人集聚到了姐姐家里。姨夫拍拍沙发中间“果,坐到这里来”,果碍于面子,忍耐着坐到姨和姨夫中间,一会,借故离开,因果的节制力和忍耐力不够强大。果可以宽容,但不会忘却,曾经的耻辱。

    工作后的果,还是没忘记吃过人家的饭,每年春节,都给姨寄点钱,由80年初的100元,逐渐增加到近两年500元。姨曾骄傲地说“全村人都夸奖,这个外甥闺女没白稀罕”。稀罕?苦涩只有果的心知道。

    姨走了,舍下垂暮之年的姨夫。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到姨夫的生活:饭后拿个小马扎,靠在墙边晒太阳,偶尔有老人和他打招呼,也得扯着嗓子大声喊,因为老头耳朵聋的厉害,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听说,姨夫一看电视,全村人都害怕,邻居们唯恐躲之不及,因为他总是把声音调到最大。

    古人说“死者为大”。从道德角度来说,我不应该这时候写姨,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想到姨,想到老了的姨和姨夫,无儿无女很是可怜。想到好朋友说过的一句话,积福行善,为别人行善,为自己积福。想到人是不是真的有轮回,如果有,该怎样重新度过自己的一生呢?!所以,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把这段故事写出来,和大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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