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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他乡(16)

人在他乡(16)

作者: 林建明 | 来源:发表于2024-05-30 05:59 被阅读0次

    《换灶》

    旧灶是不锈钢的,老款式,厚实,耐用,虽不美观却也大方,躺在厨房间奶黄色的大理石台子里,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

    用了有七八年,灶面被时光的擦布抹去了光泽,变得深沉,灰暗。零件也开始吊儿郎当起来,迟钝,木讷,这里不好那里得修修。有次我想做个蛋炒饭,打开了钢瓶的阀门,却怎么也打不着火。检查一下看看,开关有声音啊,滋滋地,像哑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吚吚呀呀地只能表达出点意思。妻在旁边做教练,开关打开,要用火机点。我就觉得烦,也觉得危险。妻说,用惯就好了。后来一只灶芯也不灵了,火散不开,一束独苗像燃烧的蜡烛,只得用另外一只。有时来了几个客人,急得慌只好用电磁灶,微波炉,能发热的全用上,勉勉强强又用了两年。前两天妻说,实在不能再用了,换一只吧!

    换灶很方便,儿子开车出门一会就买回来了。在院子里就拆开了包装,黑色的,如闪着寒光的大理石,两只按钮开关圆圆的,挺神气地并列站在两只灶头之间,机器上的一样。放入凹槽再打上玻璃胶,接上皮管,完事了,还没用到半个小时。

    在老家,以前换个灶是件麻烦事,除非到了实在不能用的时候才会动这个念头。换灶头天要准备好踹得熟透了的泥巴,掺上碎稻草的纸筋灰,土坯。最关键是要找到“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灶头师傅。打灶不是砌猪舍,找的灶头师傅不仅人品好,手艺更要过硬,打出的灶才省柴、好烧、快。标准的灶膛里火苗,淌烟都像山涧里的溪水潺潺而下,没有压烟、回烟。灶头师傅在这天里不仅要拆掉老灶,新灶也要抢好,晚上还指望这口灶冒烟,吃新锅饭。所以手脚尽管很麻利,也得争分夺秒,顾不上喝水闲聊,这样的师傅往往要提前好久才预约得到。我在上海也帮人打过一次灶,因为东家要好看,灶台,灶墙,灶壁,灶台里面的墙面都要贴上小瓷砖,所以像绣花一样不出活,用了两天的时间。

    灶好烧不好烧看吊火,就是锅底到灶膛面的垂直距离,一般柴禾二十四公分,若烧稻、麦草二十六公分足够,还有烟囱的比例要适中,高了费柴,低了遇点风就回烟。

    上海现在这样的灶已经很少了。

    前年七月份去甪直,在沈宅看到一口大土灶,是在堂屋隔壁修的,门敞开着,抬脚进去就见一只三口大锅,四只吊罐的大灶,像把大纸扇向我扇过来,立着近百年的大灶壁上嵌着几个凹槽,放油盐酱佐料的,借着凹槽的边缘是两幅浓墨淡勾画出的两株梅枝,斜斜的,永不衰落。可以想象,这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摆设。

    母亲现在还用土灶,老屋倒塌了以后,在弟弟家门口又搭起了一溜窄窄的小屋,最南边的屋里就有这么一个小灶台,一口锅一只吊罐,像液化气的单头灶具。靠东边墙尽管也有一个一般人家的灶台面,灶具上覆着布,似没用过。每当问她怎么不用时,她总是撇撇嘴,家里柴禾多得烧不完,用这气干嘛?浪费钱还不方便,也没锅来得快。八十多岁的母亲现在还喜欢饮点酒,一个人烧的菜不多,两菜一汤就可以了。常常是菜汤做好,下米添水,移上锅盖,就到隔壁的“餐厅”喝酒去了。灶膛里有火,不用添柴,不用压灰,火候拿捏得是恰到好处。两杯苦酒下肚,锅里的米自然白胖起来,锅粑的浓香钻出锅盖,门也关不住。

    每次回家,母亲都要扒心扒骨地做些好吃的,地里采,街上买,我们吃得多一点,她的笑容就灿烂一些,自己喝得滋溜声也就干脆,明亮。她的一生其实都是围着地头锅灶还有孩子们转的,她不晓得风景,也不懂得什么叫享受。她知道打开门就是日子。

    母亲做饭的时候我就立在场地上看炊烟,像是欣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灰白色淡淡的烟飘进树梢就有了色彩。我想,生活就是或苦或甜的经历,明白了的人才珍惜生活。

    妻曾经是个漂亮,个性要强的女人,我们认识前一年,因不满父母给她订的亲事,被挨了打,也被饿了三天三夜,后来去村里的养殖场上班我们认识了。

    婚后的日子并不好过,自由恋爱的,再苦也只能揣在心里,表面上还得显示开心,快乐。儿子出世后,跟我外出后她也就离开了土灶。刚开始我们住工地,买了单灶架在模板钉成的灶台上,下班后忙忙碌碌,升火烧菜做饭,每次烧菜,她都要左手拿块抹布捏住锅的耳部,怕锅铲将锅推翻了,我就经常笑她,尽管是移动的家但苦中有乐。

    买了房子,有了厨房间,换上了有牌子的双灶,只是我在家吃的顿数越来越少。其实即使我一顿不吃,家里灶上的火头也没有低下一寸,洗洗抹抹拖拖擦擦间,妻子的头上也有几根白发,前几天我发现她右手的小臂、以前白皙的皮肤上竟然布满了斑点,一问才知道是被溅起的油珠烫的,那么多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妻说,烫一下没感觉什么,烫的次数多,也就不知道疼了。

    是啊,厨房间里没有风景,灶头上却有春夏秋冬。

    《洗碗》

    晚饭吃得比较早。妻子和女儿要上街,匆匆忙忙的,甩下一句话,嘱我将桌子上的残局收拾一下,她回来清洗。

    我将“嗯”地声音便丢过去时,眼睛依旧还在手机上,手,也没停。

    圆桌不小,但盆子,碟子,大大小小的碗,杯子,像星星点灯,尤其孙子的“座位”边,餐巾纸,米粒,掉下来的剩菜如刚结束还来不及清理的战场。

    细心地将它们各自归类:水槽里,垃圾桶里,塑料袋里……一一装好。想想,还是把碗洗了吧!这又不是什么难事,老爷们也会。

    不仅会,我洗碗的历史还很悠久。读小学时,迫于老大的威力,他读初中,学习负担重,家里洗碗的重任便让我和弟弟的身上,并约定俗成:一人一天,风雨无阻,雷打不散。好在父母也从未责怪过碗没有洗干净,反而很开心地对邻居们称我们懂事。

    谁知道到我读初中时,晚上回家吃饭,洗碗的任务我还是要完成,尽管只是一顿,洗碗时我的嘴就翘得老高:老大读初中就不要洗碗的,凭什么我仍需继续。没人回答我,就像没人接过我的担子一样。

    婚后。外出,就没怎么洗过碗。早先就餐,蒸饭用的是铝饭盒,长方型,四只角有优美的曲线,打开盖,抓几把米进去,去工地外的一排水龙头边,拧开,放点水,这活得温柔点,开大了,水会牵着米蹦到地上,盖上盖,抓紧可以用力“咣咣”地摇几下,这洗碗淘米的工序就一道完成了。

    后来,妻也到我身边,我们一起上班,下班,或者说叫上工放工,工地上都是砖块沙浆的,没有敞亮的车间。那段日子很苦,妻子不但要付出本就瘦弱的体力,还要付出思念、担心着老家的孩子,父母,所以常常夜里偷偷地落泪。

    妻子姊妹六个,她是老大。自幼像个小大人,弟弟妹妹几乎都是她背、牵大的。当弟弟读书时,她便在家里喂猪,喂鸡,做家务。没进过一天学校的门,也没外出过,第一次出远门就迈进我家的门坎。

    在他乡二十多年里,无论我身处什么样的环境,妻子总是默默地守候在“家”里,守着一锅热乎乎的饭菜等着我的归来,从满头青丝变成有了根根白发。

    我家是个大家庭,在上海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却很少在家里吃饭,以致有次我系上围裙准备洗碗,儿子说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儿子婚后,大前年有了孙子,我就不怎么出门了,孩子们要工作,妻子买菜,洗衣,楼上楼下搞卫生,做饭,还要定时喂孙子,晚上也要忙到十一二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孙子会走路时最难带,我也就戒了许多爱好,拿着手机照看着他。其实我不仅洗碗,还对妻子承诺过晚上拖地,倒垃圾,能做一点是一点。

    是啊,我时常感叹,妻子满脸的皱纹是在灶头上烤出来的,渐枯的头发是厨房间里烟雾熏出来的,润滑的手掌日趋粗糙是洗洁精、消毒液里浸泡出来的。

    在一日三餐中妻子慢慢变老,我陪着她。

    《杀鸡》

    上海是不允许私家养鸡的。

    孙子出世的时候,儿子回老家报喜,从老家带来了二十多只老母鸡。这些鸡都是给坐月子的儿媳补身子的,老家的习惯,天下最有营养的就是这黄灿灿的老母鸡汤了。

    巧合的是,院子靠西南围墙角边有个养犬的笼子空着的,不大,约莫三个多平方的样子。鸡带回来就放养在里面。解开了绑在鸡翅膀、脚上的绳子,它们感觉像在老家的笼子里一样自由,也许因为它们自己认为能生蛋,觉得新主人会一如继往的宠爱它们,一进笼子便“咯咯咯咯”地叫得欢快,似乎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颠簸,到达了目的地,长长地叹一口气。

    妻子是家里的总后勤,一大家子的吃喝,收捡,洗拖都落在她身上,添了孙子,就变成婆婆,奶奶了。身份高了的好处是更忙,楼上楼下跑,那“嗒嗒”的脚步声像一串永不停息的音符缭绕在室内,但忙得貌似晕头转向的她没忘笼子里的那些鸡,便将这充当刽子手的重任便交给了我。

    我没杀过鸡,但知道怎么杀鸡。

    儿时腊底,家里总是要杀几只鸡过年。大年三十的上午,母亲将准备接鸡血的大品碗里放点加了盐的水,菜刀在缸口荡来荡去荡得锋利,闪着寒光。完了,站在鸡罩边喊在踢毽子玩的我打下手,其实就是抓紧翅膀,鸡脚。每当见到母亲拔鸡颈上的绒毛时我便发悚,那感觉就像我去队里赤脚医生那里扎针,当医生手中的棉球在屁股上反复擦拭时,我就紧张,肌肉不由得收缩,我就开始恐惧,开始大叫,也常惹得那赤脚医生大笑:这小伢,针还没打叫什么?擦棉球疼吗?

    擦棉球当然不疼,拔鸡毛时肯定疼了,但鸡的嘴巴被捏紧,它叫不出来,声音被闷在胸腔里,随着猩红的血汩汩而出。我的头总是扭在一边,不忍直视,直到母亲喊好了好了,松手,然后会看见母亲用带血的菜刀在地上划上斜十字,嘴里还叨叨有词: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

    一碗菜也不容易,有时是一个生命吞噬另一条生命,像电视里的动物世界。

    可以享受美味,却不忍动刀子。我便去小区对面,花几块钱将妻子交给我的重任转让给屠宰家禽的人了。

    拧着毛鸡去,回来时拧着光鸡。

    笼小鸡多,刚开始时很方便抓捉,那些鸡还以为给它们喂食呢,依旧开心地“咯咯哒”着,直到同伴越来越少时才感觉到惊恐。我一沾到笼子边,它们就拼命的朝墙角边挤,紧张地叫个不停。没办法,我只得将大半个身子钻进笼子里,它们在面前窜来窜去,不时地扑打着翅膀,那眼神里还透着悲哀。此时的我不要说杀鸡,就连捉也有点迟疑了,不知道从哪一只下手。

    终于在我迟疑的片刻,有三只鸡从我的胯下钻出,扑腾在小院子里。我赶紧关上院门,来捉这几只反抗的飞禽,但有两只已钻到堆得老高的杂物下面,还有一只已飞上墙头,在上面潇洒的踱着方步,嘴里不停地向我宣示着不满。

    楼上妻子的头伸出窗户,责怪我,能做什么事情?捉个鸡弄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的,看你怎么捉到?

    是啊,记得以前家里来了贵客母亲也要杀鸡的,她准备好竹筢子,舀一瓢小麦或玉米,嘴里“啄啄”地一使唤,家里的鸡就四面八方地赶回来了,围在她四周,伸长着脖子,看她的手势,食一触地,便迅速地去啄,全然不顾危险已从天而降。

    现在我不仅没有麦子、玉米,更没有竹筢,我只能去门外将围墙上踱步的鸡哄到院子里。其实即使有也没用了,它已不相信我了,在我出门的那一刻,它像只战斗机俯冲下来,在我还没有看清它的身体时,已消失在邻家的巷子里了。

    找了几个圈子也不见它的踪影,像空气般在我的视现中消失。我叹口气,做我该做的事情去了。

    晚上回家问妻子,鸡捉到没有。她开心地说,三只都捉到了,儿子他们捉的,那口气有点对我不屑的意味。我还听说,那只跑了的鸡天一黑也踱回来了,在门外来来去去地晃悠着,侄女下班归来,门一开它就钻进来了。儿子还说,捉进笼子里就看它下了一个蛋。

    那一刻我竟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心酸。这鸡啊,像不像软弱的人性,生来就逃脱不了被欺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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