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我真正成年以后越来越惊讶的一个人。和外婆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我却猜不透她品性由来的内在逻辑,只能归结于天性。
幼年时的夏夜里,外婆摇着蒲扇,和我说起久远年代里的点点滴滴,遗憾的是我遗忘了许多,只能凭着想象用逻辑去串联起来。
我妈三岁时,外公就离世了,酗酒过度。外婆在一个小镇上经营着薄利的小店铺,含辛茹苦抚养四个年幼的女儿。那个时代的人非常传统,外婆没有生养儿子,这是件令人抬不起头的遗憾。外公排行老二,他的大哥离世得早,留下的独养儿子便由外婆担起了抚养责任,我妈那一代人是加上这个舅舅论的排行。外婆极其传统,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她身上烙印很深,她对舅舅视如己出,不,重于己出。香火,我不知该加以怎样的评说。延续一脉的信念,支撑着外婆苦熬一生。外婆这一支衍生出上百人,如何让这一族人和和美美地传承下去,那些年里,我见识了外婆所做的种种调停。
外公祖上有几分薄产,在那个年代就是铁板钉钉的cheng分不好。外婆掩埋了家里的大烟也没能躲过厄运,50年代初,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外婆被赶出镇上,连夜冒雨拖着几个幼子安置到乡下 ,几间风雨飘摇的篱笆墙房子。篱笆墙不隔音,那晚,正直而刻薄的邻居谩骂许久,从克夫、无子蔓延到这颗耗子屎会污了这块地方。
“我由着她骂,不吭声,骂到她嘴角流出血泡沫,就总有骂够的时候。”外婆摇着蒲扇,说得风轻云淡。我实在无法把她和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寡妇联系起来。从时间上推算,她当时绝不会超过30岁。这让已近半百的我很是汗颜,至今我也绝对没有此等涵养。多年以后回到老家,从邻里的脸上、嘴里得出的对外婆的尊重,我才懂了,不还嘴不是怕。她有她的还击方式:为自己好好活!
咬紧后牙槽忍辱负重地活着。除了冷眼,没钱没力气没人帮,如何从一亩三分地里刨出全家人的供养,我的想象力已经匮乏。需要帮衬就需要有牺牲,老话说的是出头椽子先遭难,于是,我的二姨稍大些的时候,被外婆送去做了童养媳。外婆有这种取舍上的大格局,牺牲一个是为了成就剩下的。我不知道不识字的外婆怎就生得出如此长远的眼光,如此时髦的观念:教育是最好的投资!你要知道,那是50年代初的偏远乡下,她们还过着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日子。如此境地里眼光却能跳脱温饱二字实属不易。 二姨被牺牲掉了,外婆一直坚持让其余子女念书。
我妈自小体弱多病,一次,外婆看她奄奄一息没救了,放在门外,等着老天收去。二姨回家碰上,拼死抱了进门。(每每要是想不过我妈没得着一天好日子过,我就这样安慰自己,我妈也是捡着几十年活呢。呜呜呜……)我妈好歹活过来了。她体弱,得到的顾念就最多,直至成家后,外婆为了照顾我们兄妹就一直一起生活。这对于我是一件幸事。那些年里所见的外婆,随便截取一段,便可以说得笑说得温馨说得流泪啊。还是放放吧,我仍旧说不好。
外婆既有新观念也丢不掉老观念,听她说过好多次害怕火葬。她坚信身躯没了就无法投胎,她也不喜欢那个身后容身的一方小小天地,老早老早就给自己备下一方松木棺材,放在乡下老房子里。漆得又黑又油亮。小时候的我怕这玩意儿得很,不敢在那间屋子里呆,非得经过时会跑得比刮风还要快。外婆去世的1993年,殡葬管理已经很严格,父亲为了满足些许外婆的心愿(我想也有愧疚和弥补),托关系让人火化的时候少用些时间,留下骨骼。
前年老家被征占,得搬走外婆。雨好大,启开时,我又见到了外婆,骨骼所剩无几。
我已经不怕,也很平静。
外婆的一生本就是一碗浓浓的鸡汤,可惜作为后人的我们还没得着几分她真正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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