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正在讲台上高谈阔论的,是张教授。高谈阔过在他身上并非贬义,他是属于有真才实学的那种人。
学院里的人群,摩肩接踵。既有忙着上课的学生,也有步履匆忙的老师。都是戴着眼镜的居多,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然而也有五大三粗的中年人,不戴眼镜的,那是食堂的工作人员。还有永远都是那一身制服的保安。
这副景象,像极了河床上的石头,各式各样,总让人目不暇接,还有想让人捡起来仔细看看石头上花纹的欲望。说是大学,其实,跟个小规模的城市差不多。
大楼一栋挨着一栋。图书馆和办公楼那边,是闹市区,对于整个学校的建筑布局来说,这俩是新来的,还是孩子。孩子总避免不了时尚因素,因此,那两栋大楼的玻璃总是一片黑,看不见里边,里边的人们能看见外边,不如说,大楼也戴上墨镜了。
张教授就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胃里,或者肺里,办公,每日如此。
剩下的那几栋老楼,是贫民窟。那几个老东西是学生们上课的地方。老了,就会变得不在乎。所以他们能抗住学生吐的痰的侵蚀,还有学生扔的烟头的灼热,当然,也能嗅出笔墨的香味,也能欣赏恋爱的甜美。老东西的内脏是什么样呢?破破烂烂的墙壁和走廊,配上毫无违和感的纯色木门,一点装饰都没有。置身那里,转过身去就能看到,楼梯铁栏杆,锈迹斑斑。
老东西的内脏跟那些孩子的内脏,没法比,看上去就不是一个年代的东西。不过,本身他们也不是一个年代的,但在校园里,环境这个魔术师,竟然把这些东西,这些新老元素,给融合了,使之看起来没有违和感。
张教授从孩子的嘴里出来,再从老东西的嘴里进去。日复一日地给学生上课。他看过这里无数个春秋交替。
连接这两块街区的,是一条宽窄适中的路。路旁的杨树拔地而起,高到足以让每个路过的人感到自己渺小。杨树每当被风吹过就会嗡嗡作响,无论什么季节,时不时的,叶子还会随着风声翩翩起舞,下落得缓慢而纷纷。这条路是学校里的干路,一天里人多时候是多数。人们在这条路上迈开步子,往前走,叶子就跟着在旁边跳舞,起飞,降落,又起飞,又降落,人们左腿向前迈出,紧跟着右腿向前迈出,左腿又向前迈出,右腿又向前迈出。如果说叶子漫漫,像潺潺的河水,走动的人们就是河水中游动的金鱼。伴着落叶形成一种不言而喻的节奏。若是人少,多半是夜深人静时。走起来,一个人。被杨树笼罩,被叶子包围。周围的空气好像停止流动,时间也开始静止。宇宙万物只剩下这条街中萧瑟的风,随便拽下几片叶子,把你萦绕。
这条路不长,几分钟就能走完。但它并不属于那两个街区的其中任何一个街区。若不是亲眼见过这个学校,人们一定不能把这条街跟那些建筑联系到一起。那是因为这条街的气质太过独特。倘若一个忙碌的人下课途径这里,那他在这里呼吸到的空气,一定不是在教学楼里呼吸的空气。他从教学楼的大门里出来就可以看到另一个全新的天地。这条街就像一个自产自销的小酒馆,只有喝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味道。而且,至于这条街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那要看你路过的心情了。
张教授走这条路的年头,比一般学生的岁数大。这样看来,这条街不仅仅是把年少的办公楼和年迈的教学楼连接在一起,也是把张教授从青年的大厅送到了老年的殿堂。
他上班要路过这里,在教学楼和办公室穿梭要路过这里。去食堂吃饭要路过这里,晚上下班还要路过这里。有时候,工作时间去校门口接送个朋友,拿个什么文件,又要路过这里了......
清晨。他路过这里的时候,成宿的大风将落叶送入了大地的怀抱。他走在这条路上,水泥地面踩上去有些松弛,发出莎莎的声音。这时校园里的人们还没有出巢,一片寂寥。他瘦瘦高高,颧骨也高。肩膀子下面夹着上课要用的书籍。宽大的西装把他平直而瘦弱的肩膀垫了起来。看上去,不是他穿上了西装,而是西装穿上了他。宽松的西裤腿藏着脏皮鞋,双脚匆匆的运行。整个画面不过是一个在风中行进的瘦老头,可总感觉,要不是风吹着他,他就该倒了。
这个点儿学校里也没什么人跟他说话,他刚刚从食堂吃完早饭,要去教室了。嘴巴子上还挂着没被送进胃里的烧饼渣子。走几步,他脑袋就低了下去,看地面低头走路。谁知道他想什么呢。可能是他儿子的琐事?还是他们老夫老妻间的百无聊赖,或者是学术上的深奥问题。总之,也就那么几件事。一会又抬起头来,四处环视一番,也不知道他看到如此萧条的落叶,吹着如此萧瑟的秋风,有没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感觉。也不知道他能否想起一些回忆,或者想起那些永远离他远去的亲人。或许,是我想多了,他只是下意识的在做这些动作,脑子里啥都没想。要进教学楼了,他用手又推了推快要掉到鼻子尖的眼镜子。
教室里一片喧哗,干啥的学生都有。总之,如果把教室比成一个盛大的晚会,很显然,就他一个人不合群。他穿的衣服与众不同,年龄与众不同,气度与众不同,连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晚会里别人在觥筹交错,侃侃而谈,满脸神气。他在一旁像个木头桩子,闷声叹气。别人的衣服鲜艳而有活力,他的古板老气。他自己心里清楚,眼前的这个景象,或者说这个世界,早就不属于他了。与其说他在言传身教,倒不如说他在目送自己衰老。
下课的铃声暴跳如雷。学生们纷纷退潮。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又要一个人了,又要一个人走那条路了。都走了三十多年了,多走一次或者少走一次的,他自己早就记不住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他大脑里刚刚发出了怎样的指示,谁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自言自语。——就在学生统一而又不整齐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开教室的时候,他吗并不洪亮的苍老声音在空气中传导,每个学生都听见了。
“你们看嘛,我早晨在楼底下咖啡厅,要了一杯咖啡,结果要了我十四块钱,你们看嘛,就这一小杯。我也没觉得好喝。”
他说这段话足足用了四十多秒。手里攥着那杯咖啡。
说完了,合理也不合理的事实出现了,当然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他刚才那番简短而缠绵的演讲,就像他传授的课程一样,没有人应和或者攀谈。他自己对于这点应该也是心知肚明,毕竟习惯了一个人自我沉醉的课堂,可至于,为什么在他明知没有人理他的情况下,他还要说呢?鬼知道。
中午他又要途径这条路两三次——下课后去食堂,吃完饭回办公室和下班回家。
中午时分这条路的景致有了很大变化。环境的巨人终于被嘈杂唤醒,这是一天里学校最热闹的时候。三五成群的年轻男女们来来往往,花花绿绿的着装应接不暇。什么样的人都出来了,什么事也都被这帮人做了。抽烟的、打电话的、男女连在一起的、还有用滑板代步的长头发小子,永远穿运动装拍着篮球的瘦高个......眼前是学校还是市井?眼前是城市还是青年集中营?这条街的声音是喧哗还是对话?这条街的中午超出了我大脑能解释的范畴。
世界上有这么一种声音,我们耳朵总会下意识的屏蔽它,但它确实存在。这音符便是熙熙攘攘环境中的灰色精灵。倘若我们在菜市场,或者商场,或者马路上,听到各种汽车的轰鸣,马路对面的大声召唤,人头攒动伴随的各种口音,尤其是火车站里的叽里呱啦。这一切场面像极了沸腾的开水,又像极了柜台上的碳酸饮料,二氧化碳徐徐上升。所以在这些地方,灰色精灵一直存在,但我们耳朵中的漏斗,会自动将其屏蔽,视而不见,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这条路的中午,灰色精灵如约而至。
我意识到了灰色精灵的存在,所以变得刻意。走这条路,会用耳朵仔细辨别空气中的嘈杂与喧闹。我一个人,踩在满地的落叶上,体会瞬息万变的人流,体会摩肩接踵的对话。说什么的都有,简直太热闹了。我根本听不到每一波人群具体在说什么,他们在开着什么体现友谊的玩笑,他们在说些什么令人沉迷的情话,他们在说着什么总是被重复的脏话......
张教授和我一样,只不过我不是他,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意没意识到灰色精灵的存在。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人,在人群里穿梭的。
肉眼仔细看去,他在眼前这幅景象里,确确实实是藏在一群人中的一个人,他们相辅相成,不一样的脑袋,不一样的衣服,不一样的个子,交相辉映,构成了这副景象。但他自己清楚,任何一个带有感情色彩的人也都清楚,他不属于这副景象。
傍晚,一切都要偃旗息鼓了,夕阳淡淡的橙红色是最好的提现。这种色彩本是热烈的红色,但经过天公的搅拌,又是那么温和......
黄色的落叶被风三两吹起,人也开始变得稀疏。老师们下班回家,准备吃晚饭了。学生变少,因为学生总是没有一个固定的晚饭时间。
张教授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这一天的工作量大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单纯从外貌觉得他不轻松。人被知识压榨瘦了,牙齿啃书变黄,头发一天比一天少。整个人就跟书一样,是立体的,而且立体过头儿了。日复一日的这种工作,就跟他走那条路一样。一直在重复,一直在岁月的轮盘上兜圈子,每次都能回到起点。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又要像今天一样,走上这条路回家了。
真难想象,他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早先,在他还没有这么老的时候,偶尔还会周末去旁边书店看看。和那个永远都是穿着工装裤的店员来上几句平和的问候,临走也不忘再问问他搬书累不累。和楼底下的老头老太太说说近期的新闻,再逗逗谁谁谁的孙子。在三四百米开外的超市买上晚上要喝的水还有要抽的烟。超市的老板下得一手好象棋,说的外地口音和棋艺总让他莫名生气。那个街区街道很窄,建筑物很拥,空气很挤,散发着让人无法空虚的气味,就连在夜里,都能听到鸟叫,对那个街区的记忆,没有凛冽的冬天,只有强烈的夏天,没有萧瑟的秋天,只有温和的春天。后来,他住的老房子拆迁了,环境带给他仅有的伙伴也随着眼前的断壁残垣,不复存在。
校园里,太阳被大洋彼岸的人借走了,把夜还了回来。一天中拥有一段窄窄的时间,是留给夕阳和黑夜交接的。借着最后一抹快要被黑夜吞噬的暖色,他左脚迈出一步,紧接着右脚跟上一部,途径过这条布满落叶,种满高大杨树的路。不一会就走完了,接下来还会无数次走过这里,他一边走着,一边又起风了。在周围的空气中,在这条街的尽头处,一个不知道被谁丢弃的塑料袋,随着风,飘来飘去,徐徐升起,一会,就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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