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提到诗人戴望舒，一般人想起的应该就是《雨巷》了。除此之外想再想起点什么，可能就很难了。就我自己来说，以前也曾读过几首戴望舒所写的很好的诗，如《旅思》《烦忧》《狱中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萧红墓畔口占》等，现在恍惚还能想起那诗句，但对于作者，还是很难联系起来，这是写下《雨巷》的那同一个诗人写的吗？

读到《示长女》这首诗时，心中也是一样的疑惑。竟然写得这么好，这么朴素，这么痛，能写出这样诗句的人，如许温情，多情，深情，会是谁呢，该是谁呢？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戴望舒。先来读读诗中最多情最温暖的两段。当作者还徘徊在寂寥的雨巷的年纪，他自己也是无法想象这样简单、平淡的生活的快乐的。

……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

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

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搅

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

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

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

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

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

你妈妈在太阳阴里缝纫，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人人说我们最快活，

也许因为我们生活过得蠢，

也许因为你妈妈温柔又美丽，

也许因为你爸爸诗句最清新。……

戴望舒写这首诗，是在1944年。能写下这样对往昔平淡生活充满深切怀恋的诗篇，现实生活中一定是积攒了太多的悲凄与苦难。尤其是在诗人敏感的心里，这苦难显得尤其沉重。1944年的戴望舒，在两年前曾入过日本人的监狱，在前一年他的第一位妻子穆丽娟与他离了婚，为了挽留妻子他还还试图自尽过。这些个人遭际又衬托在民族忧患的大背景下。家与国的双重灾难，自然使平淡如水的天伦之乐显得弥足珍贵。

可是如果说戴望舒真心体会过这样温情的家庭氛围，如今纯是忆旧，也是不确切的。据说，他在婚姻里，并不是个热情的人。1936年他与第一位妻子穆丽娟结婚，是在从法国留学回来，得知被初恋情人施绛年抛弃后不久。婚后，大约是因为对初恋的念念不忘，或者生性就是幽冷的人，他与妻子并没有什么交流，似乎还有冷暴力，强势，压制，冷漠，这也是他的妻子与他离婚的原因。诗题所说的“长女”便是两人的女儿戴咏素，出生在1937年。多年以后他写下的诗句，所叙述的这些温馨场景，有几分是真实，几分是想象，大约也只有诗人自己知道。

人总是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不管过去是不是真实的，人在怀念过去时，感情总是真实的。可是对戴望舒来说，一边缅怀过往，一边重复旧错。1944年他在写这首诗时，其实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已经与第二位妻子杨静结婚，他的第二个孩子也刚出生。世间最被看重的，往往是得不到和已失去，正拥有的常常被忽略。他又沉溺在对前任妻子的怀想中不能自拔。这大概也是第二位妻子于1948年又离他而去的一个原因。又过了两年，诗人在病痛中凄惨离世。

在写《示长女》这首诗的同一年，诗人还写了《过旧居》，诗句也是非常细腻，深情，沉痛。同一种怀念，同一种情感，想来是在他心中久久萦绕盘旋、挥之不去的。最多情的人最无情，无情复又深情，若非如此，他也就不是诗人了。

二〇二一年一月十四日，腊月初二，阴，-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