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拜师
清道光年间,江宁城赵家庄住着一对姓吴的父子。父亲吴峥嵘,四十多岁,早年间积累了一些银子,带着儿子吴芝山来到这远郊买了一座幽静的庭院,雇人种了片田地,生活过得还算逍遥自在。
吴芝山其时十八九岁,聪明是聪明,但身上却有公子哥的通病,对读书毫不上心,整日里游山玩水。吴芝山好讲江湖义气,结拜了不少兄弟,终日与一群村野混混在一起吃喝玩乐。
混着混着,吴芝山有了一样无师自通的技能:烟圈吐得十分漂亮。自打第一次接触旱烟开始,吴芝山仿佛天生就具备吐烟圈的才能,一学就会,很快就能花样翻新。
吴峥嵘知道儿子不求上进,也教训过几回,但不起作用。吴峥嵘因身体不好,老抱着药罐子,没那么多教子的心思,况且抽烟花不了几个钱,也就罢了,任由他去。有时,儿子几天不回家,吴峥嵘也不大去问。
一天,村口大树下的土台边喝彩声不断,原来,是吴芝山与一群泼皮烟友又比起吐烟圈来。前面几个人拼了全身气力,各吐了七八个烟圈,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地走下了土台。轮到吴芝山上场,只见他拿出一支柄短斗大的烟枪,塞进一两烟丝,借火点燃,连吸带吐,吐出烟圈无数,个个皆圆,随后,他又徐徐吐出浓烟一缕,直穿圈中,把先前的几个烟圈串在了一起,犹如一贯青蚨,扶摇直上,直等了半炷香工夫,方才散尽。
泼皮们个个拍手叫好。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一人说道:“好是好,但还算不得最好!”
声音虽然不高,却浑厚有力,每个人都听了个真真切切。
众人扭头一看,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来,一副城里人的打扮,浑身上下十分清爽利落。
众泼皮面露愠色,责问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那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回答:“鄙人姓裘,是江宁城做生意的,今天路过这里,偶遇你们在这里斗烟,就观看了片刻。别人也就罢了,刚才这位小兄弟,我看有几分学烟戏的潜力。”
泼皮们自觉受到奚落,恼羞成怒,刚要扯袖挥拳,听见吴芝山喝了一声:“且慢动手,问清楚再说。”
泼皮们素来敬服吴芝山,他说不让动手,他们只得逼近围住裘姓商人,个个怒目而视。
吴芝山从土台上跳下来,走近裘姓商人,质问道:“听裘老板这意思,莫非你也会吐烟圈不成?那你上台吐吐看,如果吐得好,我愿拜你为师,跟你学习。如果吐得不好,那就是得罪了这帮弟兄,就得由着他们来伺候你。”
裘姓商人从容地答道:“好,那在下就献丑了。”说罢,他跳上土台,从腰间抽出一支玉质烟枪。那烟枪做工极为考究,柄长约半尺,烟斗大如鸡子,可容二两烟丝。
裘姓商人从腰上烟袋中取出烟丝填满,借火点燃,只见他突然双目圆睁,深吸一口气,烟斗中的烟丝瞬间燃尽。裘姓商人随即慢慢张口,吐出一团烟雾,那烟雾倏地上下拉长,化作一个二尺高的小人儿,眼耳口鼻,清晰可辨。那小人儿左顾右盼片刻,最后转向众人,低头作揖。众人细看,乐出声来,小人儿的长相与吴芝山一模一样,神情动作也是惟妙惟肖。
吴芝山大惊,即刻口称“师父”,倒头就拜,说:“这就是裘师父刚才所说的烟戏?请裘师父收我为徒!”
裘姓商人笑问道:“你在家里就没听到过‘烟戏’二字?”
吴芝山如实答道:“从未听说。”
裘姓商人疑惑地看了看吴芝山,说:“那好,我就收你为徒,带你到江宁城去,历练历练。”
误入歧途
吴芝山辞别众泼皮,也不回去同父亲吴峥嵘告别,当下随裘姓商人踏上了去江宁城的路。
一路无话,转眼到了江宁。
裘姓商人七拐八拐,将吴芝山领到一家宏大的门面跟前,吴芝山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福兴昌烟馆”五个大字,门口两侧悬挂一副对联:“含珠银灯赛仙境,排云香榻吐春风”。
裘姓商人一走进烟馆,就有小厮迎上来招呼:“裘老板回来了。”
吴芝山跟在后面问:“裘师父,你是这个烟馆的老板?”
裘姓商人低声答道:“不错,我是这里的老板。以后私下里才能叫我师父,人前叫我裘老板。”
吴芝山不明所以,只能答应。
进入大厅,吴芝山隐约看见一排排的烟榻上躺满了人,人人手持一柄特长号的烟枪,对着炕桌上的烟灯吸烟,烟雾缭绕,不亦乐乎。
吴芝山又问:“他们抽的什么烟?我看不像是旱烟啊!”
裘老板“呵呵”一笑:“这是外国进口的高级烟,名字叫做福寿膏,烟香绝美,回味无穷,长期吸食能延年益寿。你是我徒弟,在这里可以随便尝试。”裘老板当下招手,唤来一名小厮,说:“将这位小伙子带到上等包厢,拿上好的福寿膏,一切吃、喝、用,都给我伺候仔细了。”
小厮答应着,马上引着吴芝山走到一个僻静包厢里,包厢内只一张烟榻,干净整洁。
小厮伺候吴芝山躺下,拿出一支烟枪,填上一块福寿膏,帮着用烟灯点燃。吴芝山接过烟,急急地吸了一口下去,顿时感觉头晕目眩,五脏内翻江倒海,差点吐了出來,他忙问小厮:“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感觉这么难受?”
小厮笑了笑,说:“客官,您是头一次吸食福寿膏吧,前面几口都是这感觉。您再吸食几口试试,感觉马上就会不一样了。”
吴芝山又吸了几口,感觉浑身上下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似乎在一片烟雾中慢慢地飞腾起来,只见烟雾逐渐变得稀薄,前面出现一片琼楼玉宇,虎鼓瑟,鸾回车,娇美仙女一个个笑嘻嘻地迎上来……吴芝山心说:这就是烟戏的入门训练吧?先从内心幻化出美景、人物来,才好在接下去的表演中悉数表现出来。师父为我也是煞费苦心了。
吴芝山在这里衣食无忧,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吸食福寿膏。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月,他已经到了半个时辰不吸福寿膏就会浑身难受的地步,而裘老板并不出来相见。这天,小厮进到包厢,手里拿着一本账簿,拉起正沉迷在幻境中的吴芝山,说道:“喂喂,起来,你这半个月赊了白银共计三百两,是时候结一下账了。”
吴芝山一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道:“赊账?裘老板呢?我要找裘老板。”
小厮冷笑一声,说:“裘老板不在。他在与不在,你都得结账。”
吴芝山正色道:“我身上没有银两,银子都在我父亲手里。你让我见一见裘老板,我有话要问。”
小厮说:“实话告诉你吧,裘老板传过话了,他说你今天必须结账。他还说了,如果你拿不出银两,可以从你父亲的书房里偷偷地拿书,一本书抵一两银子。”
吴芝山心中惶恐起来,他嘴里喊着“裘师父”,再次要闯出去,门口闪进来两名大汉,一把将他推倒在烟榻上。
吴芝山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上了裘老板的当,原本一门心思想学烟戏,不想竟被骗吸食了昂贵的福寿膏,不交银子就别想出去了。
一本书可抵一两银子,这倒是闻所未闻,吴芝山不觉动了心思。父亲久病,很少去书房,那些书也就成了无用之物,有什么稀罕?就算全偷拿出来,想必也没什么妨害。
不过,吴芝山终究怕父亲知道自己的事儿,立刻同意去家里偷书。小厮马上安排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由两名大汉押解着去了赵家庄。
进城寻子
这半个月,吴峥嵘不见吴芝山回家,正胡思乱想,突然见吴芝山走了进来,作揖喊了声“父亲”。
吴峥嵘见吴芝山脸色发灰、脚下发虚,顿时起了疑心,问道:“你这半个月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怎么这么憔悴?”
吴芝山答道:“近日在朋友家小住,偶感风寒,现在已经好多了,您不用担心。”说着,他进屋去了。
到了后半夜,趁父亲睡熟,吴芝山引着两名大汉蹑手蹑脚地进入书房,将书架上的书搬了个干干净净。既然这书能当银子使,何不趁机将这便宜占满?吴芝山一口气搬完书,立马哈欠连天,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流下来,在返城的马车上,他迫不及待地又吸上了福寿膏。
隔了几日,吴峥嵘走进书房,看到书架上空荡荡一片,吃了一惊,连声呼叫吴芝山,无人应答。他到村里找到平日里与吴芝山相好的几个泼皮一问,这才知道半个多月前吴芝山拜师学习烟戏的事。又问所拜何人、长得什么模样,泼皮们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吴峥嵘听完,暗暗心惊,联想到前几日儿子苍白的脸色,暗道“不好”,急忙赶回家中,稍加收拾,就骑马出门,往江宁城驰去。
半日后,吴峥嵘进了城,直奔城北烟馆一条街,不多时,就站在了福兴昌烟馆门口。
有小厮热情招呼:“您往里请。”
吴峥嵘问:“你们老板姓裘?”
小厮问:“是姓裘,您找我们老板有何贵干?”
吴峥嵘又问:“上个月,裘老板是不是带回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住在这里?”
小厮警惕地看了吴峥嵘一眼,回道:“不知道。看您问东问西,到底是进来还是不进来?”
吴峥嶸坚持道:“我找裘老板。你就说,他的老朋友吴峥嵘来了。”
小厮一听,这人怕是有些来历,就让进大厅请他坐下,飞跑着进去报知裘老板。
不一会儿工夫,裘老板走了出来,远远地招呼道:“哎呦,不知吴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吴峥嵘见到裘老板,面色一沉,说:“废话少说,我儿子吴芝山是不是在你这儿?”
裘老板“哈哈”一笑,说:“不错,你儿子是在我这里,不过,他不知怎么回事染上了福寿膏的烟瘾,如今正在包厢里享受呢!”
吴峥嵘伸手“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站起来暴怒道:“多年前的过节,你我之间解决就行,何必要扯上我的儿子!”
裘老板“哼”了一声,说道:“父债子还,自古以来的常理。当年,你坏我生意,毁我名誉,二十年来,我一直记在心头,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这叫此仇不报非君子。”
这一切,还要说回二十年前。那时候,吴峥嵘因擅长烟戏,在烟馆一条街经营了一家旱烟馆。突然有一天,裘老板来到这里,在对面开了一家烟馆,也经营旱烟。不久,鸦片进入江宁城,裘老板将旱烟抛弃,头一个做起了福寿膏的生意,引得老百姓争相吸食、欲罢不能。
吴峥嵘亲眼看到那些人吸食上瘾,不长的时间,变得骨瘦如柴,精神颓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些人为了吸食鸦片,典当家产、卖妻鬻子、抢劫偷盗,简直不择手段、无所不为,最后倾家荡产、骨肉分离。
经反复查访,吴峥嵘得出结论,鸦片是祸国殃民的毒品,必须坚决取缔。出于义愤,吴峥嵘联合了当时的一些有识之士,还有烟鬼的家属,围堵了裘老板的福寿膏烟馆,逼迫其关闭烟馆,并让他发誓不再售卖鸦片。从此,两个人结下了仇。
不久,吴峥嵘的妻子难产而死,他也因悲伤过度引发了剧烈咳嗽,屡吃中药未能好转,后来请西医诊治,结果诊断出肺部长了瘤子,西医认为是长期吸食旱烟所致,经过治疗,基本好转,让他回去静心养病,叮嘱他不能再吸烟,否则有复发丧命的危险。吴峥嵘这才认识到不仅是福寿膏有毒,即便是旱烟也能害人。更何况得罪了裘老板,随时可能遭到报复,于是停止了烟戏表演,关掉了旱烟馆,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吴芝山,悄然迁往赵家庄。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吴峥嵘说道:“没想到,你后来到底还是开了鸦片烟馆。”
裘老板冷笑道:“让你耽误了我几年生意,损失不少银子。不过,现在福寿膏越来越受欢迎,我这烟馆才得以重新开张,但坏我财路的仇,我可没忘。这二十年来,我走遍很多地方,一直在找你,可叹我现在才有了你的下落。现在先把你儿子弄到这里染上烟瘾,让你也尝尝心痛的滋味。我原看到你儿子善能吐烟圈,定是得了你的真传,不想他连‘烟戏’二字都没听说过。”
吴峥嵘说道:“卑鄙小人!你教唆他偷书又是怎么回事?”
裘老板笑道:“我这是受人之托,你以后会明白的。”吴峥嵘说:“既然有人想要我的书,现在书架被你们搬空了,我儿子也被你折磨够了,我可以带他走了吧!”
裘老板说:“要带走你儿子,没那么容易,除非我们赌一把。你要是赢了,带走你儿子,你我仇恨一笔勾销,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吴峥嵘问:“赌什么?”
“赌烟戏。”
吴峥嵘低头思索片刻,说道:“好,须是旱烟,不能用鸦片。”
裘老板“呵呵”一笑,说:“你放心,做咱们这一行的,没人会去沾那玩意儿。至于题目嘛,咱们比赛当日宣布。五天后,请到福兴昌烟馆。”
“一言为定。”
吞云吐雾
转眼五日已过。吴峥嵘按约定来到福兴昌烟馆,只见烟馆大厅内已经围坐了一圈人,空出了大厅当中作为表演场地。
裘老板见人来齐,站起来说道:“今日邀请各位烟馆老板的初衷,事先大家已经明了。一句话,见证我和这位曾经的烟戏高手斗烟,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怨。”
说着,裘老板将脸转向吴峥嵘,继续说道:“赌博的利市是你儿子的去或留,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吴峥嵘回答“没有”,只提了一个要求:儿子吴芝山必须到场,全程观看斗烟。
裘老板说:“这个容易。”很快,他让两名小厮将吴芝山带到,在大厅一侧站定了。接着,裘老板说道:“比赛这就开始。比赛的题目,烟丝五两,时长一刻,聚成仙鹤翔舞图。老规矩,精美善变者胜,粗陋拘泥者败。你是客,你先来。”
小厮递来一支烟枪,吴峥嵘一手接了,拿眼一看,只见那烟枪是象牙雕就,筒长不过一尺,而烟斗很大,能容五两烟丝。
小厮将五两烟丝填入烟斗,又递火种,吴峥嵘就火点燃,且吸且嘘,却不见有半缕烟气溢出。
约三五分钟后,烟丝燃尽。吴峥嵘从桌上取来一盏苦茶,仰头饮毕,随即张口出烟一团。烟团一分为二,化为二鹤,大小、神态与真鹤无异,二鹤绕厅而飞,羽翼开合,纤细毕现,约数十往返。吴峥嵘喉间突然一响,再次吐出一缕烟气,亭亭直上,烟气散开时,皆化为寸许小鹤,渐舞渐大,渐离渐合,最后又聚合为二鹤。四只仙鹤上下翻舞,相应相和。一炷香工夫,吴峥嵘将手一招,四鹤飞入其口中而灭。
四座众人见多识广者不在少数,今日得见吴峥嵘的神技,个个目瞪口呆,不由得击节赞叹。
裘老板看完,额头渗出汗来。原来,他早已探知吴峥嵘重病在身,远离烟戏近二十年,技艺也该生疏了。不想吴峥嵘的烟戏水平反而愈加纯熟,自己哪里是他的对手?但事已至此,裘老板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表演。
裘老板另外取来一支象牙烟枪,待烟丝燃尽,他喝完苦茶,张口吐烟,也吐出烟气一团,化作三尺高仙鹤一只,羽翼十分精美,双翼扑闪飞起。仙鹤飞离地面约二尺,翩翩起舞,姿态变化多端。
众人交头接耳,赞不绝口。突然,从门口吹来一阵风,这只仙鹤顿时支离破碎,瞬间无影无踪,屋中仅存些许烟气而已。
裘老板的脸早已变成了猪肝色,他伸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水,连说:“惭愧!这一局,看来我是赌输了。”
吴峥嵘在一旁说道:“那么,我可以带走我的儿子了吧?”
裘老板轻轻点头。
吴峥嵘正要上前拉走吴芝山,忽然听见一声“慢”,紧接着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来。
众人起身作揖:“卜院长,您亲自过来了……”
吴峥嵘眼睛一亮,叫道:“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裘老板在一边高声道:“有请穗南戒烟医院卜仁海院长上座!”
看到吴峥嵘流露出疑惑,裘老板在一边低声说:“吴老板,不瞒你说,卜院长只是他的公开身份,其实,他才是福兴昌烟馆的真正老大,是附近各烟馆的座上宾……”
吴峥嵘睁大了眼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卜仁海在屏风前上位落座,瞟了吴峥嵘一眼,说道:“多年不见啊,我的师弟。听说你要来,我不远千里来看望你。刚才,裘老板的仙鹤翔舞图精美异常,有目共睹,只是不小心遭了风、坏了形,谁输谁赢,还不能下定论。这样,我与你再赌一次,你若贏了,带走你的儿子,另外还赠你一箱缅甸果敢产的上等福寿膏;你若输了,痛痛快快地将师父的《烟戏秘笈》留下。当然,你的儿子也还得在这里继续干苦力,抽鸦片……”
吴峥嵘一听,怒不可遏,手指卜仁海道:“原来这些年,你竟在干这些下流勾当。那么,当年那个偷书人,也不可能是别人了?”
卜仁海冷笑一声,说道:“那你以为,我当初不辞而别又是为了什么呢?”
吴峥嵘不禁陷入了沉思……
早年间,卜仁海与吴峥嵘共事一位烟戏师父,卜仁海是大师兄,事事争强好胜,但资质没有吴峥嵘好,心地也不纯正,老欺负吴峥嵘。师父的女儿处处维护吴峥嵘,当然,这一切没逃过师父的眼睛。等他们长大,师父将漂亮的女儿嫁给了吴峥嵘,卜仁海为此非常不满。再看吴峥嵘,烟戏确实表演得比自己好,卜仁海并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悟性差,反而觉得是师父太偏心,一定悄悄教了吴峥嵘秘法。后来有一天,卜仁海竟然趁师父不在,翻乱了师父的卧室,然后悄悄地溜走,不知去向。师父不久后病逝,临终前将一本名为《烟戏秘笈》的册子传给了吴峥嵘。埋葬完师父,吴峥嵘与妻子来到江宁城北烟馆一条街,开了一家旱烟馆过活,才一年,就遇到了开烟馆的裘老板……
师兄的出走,吴峥嵘能够猜出一点儿意思,但终究不太明了。今日见卜仁海走入邪路,并一直在图谋《烟戏秘笈》,不禁愤懑难当,一时说不出话来。
卜仁海轻蔑地说:“发什么愣?比不比,给句痛快话,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
吴峥嵘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咬牙低声道:“比!”
高手斗法
卜仁海道一声“好”,接着说:“听好了,这次不定题目,都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依我们行内的规矩,一场定输赢。我先来。”
“慢着!”吴峥嵘断喝一声。卜仁海一愣,只听吴峥嵘慢慢说道:“既然师兄你加了筹码,那么,我除了带走吴芝山,是否也可以提点儿额外的要求呢?”卜仁海心想,吴峥嵘一向为人忠厚,他能提什么过分要求?这么一想,他就大胆地说道:“不妨说来听听,如果我高兴,说不定能够答应。”
吴峥嵘掷地有声地说道:“如果你输了,请你今后关闭鸦片烟馆,永不贩卖鸦片烟!”
卜仁海竖着耳朵听完,不禁哑然失笑,道:“我当什么要求,原来你又说这套虚话。你若能赢我,我自然会考虑你的要求。不过我想,待会儿比完之后,我根本用不着理会这个要求。可以开始了吗?”
吴峥嵘点点头,不再作声。
为防止风再次吹坏烟团,卜仁海令小厮们关门闭窗,放下帘栊,屋内顿时一片漆黑。接着,在屋内各角落点起一架架火盆,屋内瞬时又亮如白昼。
卜仁海回头命人取来一支烟管,只见那烟管长三尺许,烟斗大逾盎盂,通体晶莹剔透,精巧异常,一望就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卜仁海一边令人在烟斗中盛满烟丝,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支烟管是一整块西洋水晶雕镂而成,可盛放五斤烟丝,是根据我吞烟的上限,专门设计的。今天我们就共用这支烟枪,如何?”
说罢,卜仁海就火点烟,吸食片刻,五斤旱烟丝燃尽,他又灌下一壶苦茶,慢慢地站了起来,登上大厅正中的高桌,仰头吐出一团直径丈余的烟雾。众人屏息凝视,只见那烟雾上方,一座座亭台楼阁纷纷涌现,均高一寸有余,精巧异常,又有乘鸾跨鹿的仙人穿梭在楼阁亭台之间,数只仙鹤口衔灵芝,在空中飞翔起舞,仿佛将一座微缩的海市蜃楼呈现在眼前一般。
突然间,风云变幻,烟气翻涌,仙境顿时笼罩在稀薄的烟气之中。烟气逐渐浓重,景象愈加朦胧。不一会儿,朦胧的烟气四分五裂成大小不等的几个烟团,烟团又各自变幻。三两个较小的烟团变化较快,瞬时出现了一个烟榻,榻上有一桌,桌上有一灯,灯上似有火苗蹿动。大烟团紧随其后,自如伸缩,却化为一个五尺高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着长袍、戴瓜帽,脑后拖一根长辫,手中持一柄鸦片烟枪,细看眉目,竟是吴峥嵘的模樣。“吴峥嵘”来回走了几圈,上了榻斜躺下,将烟枪对准了炕桌上的灯,嘴部撅起,一呼一吸,烟枪那头冒起了一缕缕细烟……
众人目不转睛,先是惊叹连连,后来看变出了吴峥嵘的模样,便不乏哂笑者。吴峥嵘看到,并不作声,看似毫不在意。
卜仁海将所有的烟气吐毕,跳下桌子,只见画面在大厅上方停留了一炷香的工夫,慢慢地,烟气凝结,又倏地散开,满屋都是浓重的烟气,熏得人咳嗽不断。小厮们急忙开窗通风,过了许久,烟气始散。
这时,卜仁海面露得意之色,傲然地说道:“吴师弟,现在轮到你了,请吧!”
吴峥嵘说:“有风没风不打紧,门窗关不关都行。你既然又打开了,就这样维持现状吧。另外,请给我拿一支可装十斤烟丝的烟枪来。”
卜仁海一听,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说道:“你要吐十斤烟丝的烟气?这里可没有那么大的烟枪!”
吴峥嵘想了想,说:“无妨,称出十斤烟丝,随吸随添即可。”
吴峥嵘接过小厮传过来的水晶烟枪,仔细擦了擦烟嘴,填满烟丝后点燃,将十斤旱烟一口气抽完了。他仰头喝下苦茶,兀自坐在凳子上不动,只略略低头,张口将烟缓缓吐出。
只见烟气倾泻而下,如瀑布一般源源不断,大厅的地面顿时被厚厚一层烟雾所笼罩,人人脚踝之下俱淹没在烟气之中。众人正又惊又疑,突然看到烟气笼罩之处,一座座亭台楼阁拔地而起,均有二尺多高,如白玉雕砌一般,纹丝不动。个个精美细致,座座美轮美奂,金砖碧瓦在火光下熠熠闪光。楼宇之间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树木花草皆随风左右摇动,山中飞出白鹤,跳出白鹿,水中又长出田田荷叶、朵朵莲花,群鱼游戏于清池之间。空中有飞天数名,手持琴瑟琵琶各色乐器,舞动长裙、奏出仙乐。倾耳细听,仿佛能听到仙乐叮咚、草木风声、白鹤长唳、呦呦鹿鸣。
众人身临其境,就近观摩,仔细看那楼阁,门前牌匾字迹清晰可辨,有“镂月开云”“慈云普护”“上下天光”“茹古涵今”“日天琳宇”“方壶胜境”“洞天深处”等,不一而足,再看那窗内景象,竟有桌有椅,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样样俱全。
人人眼花缭乱,如入仙境,似乎心已出窍,性已成仙。
忽见脚底烟气上腾,慢慢掠身而过,仿佛要离众人而去,众人正暗自叹惋,那仙境整体升至众人头顶三尺高处戛然而止。眨眼间,烟波翻滚,一起向厅中靠拢,凝聚成一条柱子粗细、四丈长短的蜿蜒巨龙。巨龙体态矫健,爪牙雄劲,在大厅廊柱间残留的微薄云气中盘曲回绕,风驰电掣。突然,巨龙昂首奋身,张口吐雾,大厅中云雾渐浓。浓云密布间,再难寻巨龙首尾。
此时,卜仁海也看呆了,正在想下一步还会变出什么,眼前的浓云中猛然探出巨龙之首,它张开巨口,须发皆张,“嗷”地长啸一声,屋宇为之震颤。卜仁海身边桌上的茶杯也震落在地,碎成几块。卜仁海不曾防备,着实吓了一跳。
巨龙怒目圆睁,不依不饶,直向卜仁海扑去,利爪攫身,巨口噬额,将卜仁海整个吞入腹中,卜仁海顿时消失在烟气之中,只听他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巨龙飞过,卜仁海才从龙尾处出现,原来,他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并不曾移动半分,但他将双手护在身前,脸色发白,双股颤栗,已抖作一团。卜仁海本想借烟戏好好戏弄一番吴峥嵘,却反被吴峥嵘的巨龙吓了个半死。
巨龙一个回转,张口吞云,一会儿工夫,厅中烟雾被全数吸入巨龙的腹中。龙腹此时纳气过度,鼓如车轮,突然中气两分,击向首尾。巨龙似无法承受重击,顿时断裂为八节,八节龙身化为混沌,混沌之气复翻腾变化,变出一个个笆斗一般大的汉字来,字体如欧阳询所写一般,遒劲厚重、刀砍斧削。众人细看,竟是“蓬莱仙境,过眼烟云”八个大字。
约过了半个时辰,吴峥嵘大喝一声:“收!”烟雾似河水倒流,再次纳入他的口中,一瞬间,屋内不见半点烟雾。
众人目光迷离、如痴如醉,久久缓不过神来。
烟戏对决结束,高下立判。
回头是岸
卜仁海经受了此番惊吓,缓了良久,才发问道:“吴峥嵘,你怎么可能做到这等境界?就算你有《烟戏秘笈》,二十年不练,也不可能如此。当年,我偷看师父练习烟戏数年,最高境界不过吐出丈余烟雾,也不曾听过有什么声音发出。难道连师父都没有研究透《烟戏秘笈》吗?”吴峥嵘脸色惨白,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师父当年的最高境界,的确如你所见,他也只教了我一部分便去世了。后来,我日夜研读《烟戏秘笈》,在病倒之前,将烟戏之奥义全部悟透学会。二十年来疏于练习,确实生疏了不少,因此,今天拼了全力也只达到了当年的七分水准。你说的声音、文字、颜色、动静只是其中几项微不足道的渲染罢了。你当年只是偷看师父练习,自然只能学得其形,无法习得其精髓。”
卜仁海继续问道:“那么,最后这收烟入口,又是什么讲究?”
吴峥嵘回答:“为不使烟气污人口鼻,使观者能够赏心悦目,但凡是大场面的烟戏表演,就要求回收烟气。在秘笈的最后一章,有如何制作‘逆烟丸’的方法,用了此法,烟气回收后,能在喉结处凝成红丸一颗。将红丸抛至野外,片刻就能爆炸,烟气即移散至野地。”
卜仁海恨恨地说道:“可恨那老不死的怎么就看不上我,不肯将《烟戏秘笈》传给我,连小师妹也看不上我,最后嫁给了你。”
吴峥嵘继续说道:“当年师父将《烟戏秘笈》传给我,又将师妹嫁给我,你不辞而别,离开我们。我知道你心中怨气很重,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出现,我心中也很抱歉。多年以来,我一直怀揣秘笈,到处探听你的消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见到你,将《烟戏秘笈》赠送与你,好让你完成未尽的心愿,让我们师兄弟复归于好。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相见,而你为一己之利,竟然勾结洋人,倒卖鸦片,戕害国人。今日,也该是这本书的末日了。”
吴峥嵘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烟戏秘笈》,一甩手,扔进了身旁的火盆之中。卜仁海大叫一声:“不要!”只见他身体向前飞纵,一把抓住了已经燃烧起来的秘笈。只可惜,秘笈见火即焚,转眼化为灰烬了。卜仁海绝望地倒在了火盆旁,嘴里喃喃道:“我的秘笈,我的秘笈啊……”
这时,吴峥嵘猛烈地咳嗽了一阵,他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用手扶着桌角站起身来,环视大厅中正襟危坐的烟馆老板们,开口说道:“刚才我的一些话,说与卜仁海听,也同样说与各位听。我还有几句话,也要送给各位。早年间,我迷恋烟戏能呈现恢弘的幻境,反复吸食旱烟、苦练烟戏,然而不过二十年,便得了重病,几乎等同于废人。可见旱烟尚且不能吸食过量,何况毒性猛烈千百倍的鸦片烟。各位细想,旱烟烟戏制造幻境的初衷不过为娱乐百姓,调剂生活,其毒害不过止于一人之身;鸦片烟制造的幻境,却能祸害我们的家国,其利不见,其害无穷啊!”
说罢,吴峥嵘眼角滚落下热泪来,烟馆老板们脸色不禁为之一变。
在一旁观战多时的吴芝山急忙挣脱了束缚,上前挽住父亲的手,搀扶着他出了大厅,父子二人一起回到了赵家庄。
因肺部被烟气熏灼过度,吴峥嵘旧病复发。一到家,吴峥嵘就躺倒在床上,咳嗽不断,不长时间,就咳出了血来。吴芝山请来各路名医为父亲治疗,医生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再请也不肯来了。
吴芝山痛彻心扉,经此一劫,他下决心与烟瘾斗争到底,也不再和那帮狐朋狗友来往了。顾不上烟瘾发作,涕泪横流,吴芝山日夜守候在吴峥嵘跟前,无微不至地尽心伺候他。然而为时已晚,吴峥嵘病入膏肓,身体如油灯将尽,愈发虚弱。
这一日,裘老板与几个烟馆老板突然造访吴家。
在病床前,裘老板对奄奄一息的吴峥嵘说:“卜仁海疯了,一时没看住,披头散发跑了出去,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今天过来,是专程向你道歉来了。”
然后,裘老板缓缓讲起过去的经历。当年,裘老板在广州做旱烟小生意,偶然碰到了刚刚南下的卜仁海,裘老板因见他烟戏本领了得,十分敬佩,就跟他做了朋友,也跟他学了一些烟戏本事。后来,裘老板因生意纠纷,误伤了一条人命,是卜仁海及时出手相帮,助他摆平此事,免去牢狱之灾。谁知卜仁海竟以此为把柄,要挟裘老板为自己办事,裘老板无奈之下只得答应。
卜仁海让裘老板到江宁城找他的一个旧日仇人,仇人的名字叫做吴峥嵘。裘老板来到江宁城,在烟馆一条街找到了吴峥嵘。在卜仁海的授意下,裘老板在吴峥嵘的旱烟馆对面开了一家烟馆。后来,卜仁海在广州勾结上官员,做了戒烟医院院长,并私下贩运鸦片烟到江宁,让裘老板将旱烟馆改为鸦片烟馆。从此裘老板一边替卜仁海赚银子,一边监视吴峥嵘,想偷出一本叫做《烟戏秘笈》的书。吴峥嵘看到鸦片烟的危害,带人围堵了裘老板的福寿膏烟馆,坏了裘老板的生意,裘老板也因此了解到吴峥嵘是一个讲仁义、有担当的人。
再后来,吴峥嵘发病,携家眷突然远走他乡。裘老板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卜仁海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吴峥嵘。裘老板无奈,不得不继续寻找吴峥嵘作对报仇。
二十年来,裘老板借口拖延应付,只说找不到,不想卜仁海越逼越紧。恰巧那次裘老板路过赵家庄,遇到了一个会吐烟圈的年轻孩子,经过几天观察打听,果然是吴峥嵘的儿子。卜仁海听说此事,倒不急着去找吴峥嵘,他授意裘老板先诱骗吴芝山染上鸦片烟瘾,再准备慢慢地折磨吴峥嵘,并以一本书折一两银子的高价,诱惑吴芝山偷走了吴家的书,试图找到《烟戏秘笈》,但秘笈由吴峥嵘贴身保管,从不示人,卜仁海最终也没有找到。
裘老板继续说道:“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没想到,你和卜仁海是同门师兄弟,他竟然这么对你,想想这个人真是无情无义至极。现在他疯了,我没了掣肘,鸦片烟馆我也彻底不干了。跟我相好的几个烟馆的老板,看过你的烟戏,听说你的壮举后,也都非常感动,发誓不再干这行了,现在,他们也都把鸦片烟馆关了。”
吴峥嵘听说后,惨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要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吴芝山在一边用毛巾赶紧接住,展开一看,是一大摊脓血。裘老板他们见了,无不心酸落泪。
待吴峥嵘咳嗽平息之后,裘老板从袖里掏出一样东西,说:“近来,从朋友手中传阅的邸报得知,朝中奏请禁绝鸦片烟,皇上已经恩准,钦差大臣林则徐林大人已经启程前往广东禁鸦片了。”
吴峥嵘突然睁大眼睛,往裘老板手中的邸报上扫了两眼,连说几个“好”字。他转过头,艰难地对儿子吴芝山说:“芝山,你要……好自为之……不要再碰鴉片……我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言毕,吴峥嵘安然逝去,脸上充满了欣慰之色。
吴芝山撕心裂肺地高喊了一声:“父亲!”随即他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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