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景》
北岛
充了电的大海
船队满载着持灯的使者
逼近黑暗的细节
瞬间的刀锋
削掉一棵棵柏树上的火焰
枝干弯向更暗的一边
改变了夜的方向
山崖上的石屋
门窗开向四面八方
那些远道而来的灵魂
聚在光洁的瓷盘上
一只高脚蚊子站在中间
【编者按】诗无达诂。昨天诗评媒推出莫测对北岛诗作《晚景》的点评,在读者中引起不同反响,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今天,诗评媒推出诗人、诗评人古马的文章,对《晚景》又作了别样的解读。横看成岭侧成峰,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我对北岛《晚景》的解读
——兼谈对印象诗的看法
今日读到诗评媒上的诗评《名家也有病句诗》,首先感到作者(以下简称诗评作者)是个直率的人。他质疑名家的精神是十分难能可贵的。我在《诗人的泥沼》里面也表达过类似观点。在针对一些诗作堆砌辞藻,诗象场景孤立断裂,碎片多而内在联系少导致诗歌难读难解的问题上,我也持与作者一致的看法。他的这句话我十分赞同:“病诗常有诗象碎片,却没有思想厚度,没有作者的生存历史感和现实感,也没有社会人文的明确关怀。”这确实是个问题。尤其是当今很多“玩诗”者的问题。对作者的另一句话 “故意说隐语是诗学的倒退”我则持保留看法。因为为了诗歌意境的表达需要,有时候是需要故意说隐语的,诗语的虚实过渡和情感起伏离不开这种技巧。但我宁可相信作者这句话的本意是批评对隐语的滥用。
诗评作者的基本立场和观点,广义上对那些只有孤立裂片的诗作来讲,我认为完全是对的。这种诗一找一大把,但我意外的是他没有从中去找一个合适的来解析,却拿北岛这首《晚景》来作为病诗例证,可能错了。
我对北岛的早期诗歌印象十分深刻,也十分喜欢,在内心里完全认可他在诗坛的辉煌地位。事实上北岛整合自己的厚重思想于诗语结构中所达到的完美程度一直是个标杆,还没有什么人系统性的超越。但遗憾的是,北岛后期的作品我基本上没怎么读过了,连这首《晚景》也是刚从这篇诗评中首次读到。也许可能正是他提到的诗人总在进行“自我复制”的观点在我头脑中也潜意识存在,所以一般不怎么去继续跟踪名家的后期创作。尤其是当我发现他们不再写出更好的东西甚至质地严重下降的时候。这可能是一种偏见,却确实在自己身上存在。
但我想说的是,今天读到《晚景》,我觉得我又看到了那个锋利厚重的北岛,我觉得这真是首相当不错的好诗。我认为诗评作者对它没有正确理解,才导致了认为它是病诗的观点和对它的错误解析。相对于作者的基本诗观来说,这是个很大的遗憾。
我尝试也来解读一下北岛的这首《晚景》(诗附后)。
要正确理解北岛的诗歌,首先要大致了解北岛诗歌中的精神情结,这与他的时代背景和经历有很大关系。北岛首先是一个从底层崛起的很有才华的诗人,其次又是一个具有相当的思想敏锐度和反叛精神的人。在文革结束后的八九十年代这个思想解放时期,文化发展获得了极其宝贵而短暂的黄金二十年。北岛等一批人的才华像弹簧压抑之后强烈反弹,在此期间得到了猛烈的喷发和充分展现。北岛的才华和思想在他的作品中形成了极其独特鲜明的诗歌角色,即诗我。其不为国内所容长期流落境外的遭遇反过来又不断地锤炼和强化了这个角色,使其在诗歌中显得越来越干练、精湛、高贵。他诗歌的典型特征是充满了受难、先驱、迫害、反思、拷问、否定、反叛、先驱、使命、拯救等意识,偶尔还灌注以相当强烈的神祇和宗教色彩。他的诗风和意境则十分的冷峻、陡峭、锋利、隐含、爽朗、卓尔不群、独步高枝。这从他多首作品中都可以看出,由于篇幅关系不一一列举。总的来说,北岛出身于文革中的工人阶层,诗歌中却具有高贵的思想,始终洋溢着一种贵族精神和时代担当精神,这是他诗歌的灵魂。了解这一点,再去读他的诗,就没有那么难解了。
现在说《晚景》。刚读到它,我一开始也为个别诗象和用词困惑,但我很快找到了解答,这可能是我太熟悉北岛的诗歌风格和思想意图了。这首诗中的山、海、灯、柏、锋利、石屋、蚊子等看似截然不同的诗象和场景并没有使我感到困扰,在第一遍读完它后我就感觉到有很强大的内在脉络在连接着它们。对于个别表面上生冷隐晦的用词,我后来也找到了解释,它们是合乎诗语逻辑和表达意图的,不仅没有不妥,反而使意蕴获得了更深入的空间,体现了北岛十分高超的表达技巧。在理解这首诗的立意和场景意图之后,再去看这些冷僻孤立的词语,就会发现它们对整体的精神气质和意境结象形成了很好的补充和强化。我在这里先把困惑了诗评作者,也短暂困惑了我的“充电的海”“瞬间的刀锋”“瓷盘”“高脚蚊子”列举出来,一边进行整体的解读,一边解释下我所理解的它们都是些什么东东。
读这首诗的时候,我第一感受就是必须要把“诗我”化身为一个神或空中的先灵来读,以神的眼光和心意从空中俯视和展开这些场景,这样就会首先消除掉海、山、树、石屋等诗象的孤立性。因为在神的视野中,这些东西都是合理、和谐、共生的,是他可以同时呈现和支配的。假如用“人”的角度去读它,就会出现掌控、衔接、理解上的困难。我相信这也就是这位诗评作者所遇到的问题。下面逐段解析一下。
第一段“充电的大海/船队满载着持灯的使者/逼近黑暗的细节”。这是描写先驱者们已经来了。他们积极的行动、不懈的努力已经拷问到了黑暗事实的真相,细节已经就快要暴露。乘船通过大海是表达他们斗争历程的艰辛、持久、危险。持灯代表光明,与黑暗形成对立表达,又暗喻他们是光明的盗火者。而船队和满载则是代表正义的力量越来越多。这段表达了一个令人乐观和鼓舞的积极意象。这些先驱者其实还是“应召而来”,“有组织地来”的含义。这点的表达意图是完全隐藏着的,然而结合最后一段,就可以回头来找到这个多义性解读,会进一步增加诗歌意蕴的神秘感和越嚼越有味的耐读性。
第二段“瞬间的刀锋/削掉一颗颗柏树上的火焰/枝干弯向更暗的一边”。这是描写黑暗势力对光明的打击和摧毁。瞬间的刀锋是很容易解读的。黑暗势力突然挥出屠刀,就是北岛所说的瞬间的刀锋。松柏从来是文人们自古以来歌颂的高贵纯洁的精神物象,这里喻指正义的一方。这两句说的是屠刀仍然会突然挥出来,砍掉高贵的火种,扑灭正义的力量。最后那句“枝干弯向更暗的一边”是最能令我对北岛的思想表达技巧感到佩服的金句,它不仅仅是个妥帖承接上句的合乎语序逻辑的诗象意境,而且还相当高明地呈现了沉重而严峻的现实,对它进行了敏锐的提醒和表现。它的意思是说,当黑暗肆虐的时候,正义的一方(象征物象:柏树)往往变得无依无靠,被迫退让甚至萎缩和倒下。它传达的另一个意思是,大众会呈现出墙头草的姿态,就像树弯向黑暗一方的情景,原来的势力均衡会向黑暗一方倾斜。这是他相对于第一段描写光明,对应描写黑暗的景象,写得十分厚重。
第三段“改变了夜的方向/山崖上的石屋/门窗开向四面八方/那些远道而来的灵魂/聚在光洁的瓷盘上/一只高脚蚊子站在中间”。这是全诗的结象段落。读到这里,我真的再次为北岛诗歌中的高超技巧和思想的丰厚开阔击节赞叹。“改变了夜的方向”,又回到了光明更胜一筹的积极主题,完成了光明——黑暗——光明的转折起伏。但谁有这个改变的力量呢?如果是放在有些诗作内,你会找不出能够担当得起这一描述的对象,那这样一句就会十分唐突和孤立。而在这首诗中,请回头想一想我开始说的要以神的身份来解读“诗我”这句话,这样它就没有问题了,因为神的力量可以被诗人想象为做得到这一点的。当然它也可以被解读为后续几句带来的力量所导致的结果,这个就要看不同读者自己的阅读体验和领悟偏好了。山崖上的石屋可以联想为集结者的秘密场所、正义活动的圣地、精神高地等等。“门窗开向四面八方”则除了为前后语句的表达逻辑需要外,其实又隐含了北岛思想中纠结他一生的开放和民主的精神含义,表示这个圣地的标志是开放、包容、接纳,表达得十分隐晦和高明。“远道而来的灵魂/聚在光洁的瓷盘上/一只高脚蚊子站在中间”,这三句从虚拟写实的角度,就是描写那些乘船而来的先驱、实践者、灵魂(英灵)们,在神的召唤下,汇集到了这个高地(石屋),给人带来十分形象的历史感、神秘感、现场感、宗教感。
读到瓷盘,尤其是高脚蚊子的时候,我相信绝大部分用心在读和揣摩这首诗的读者会马上烧脑。虽然这首诗的整体意图这样解读以后,诗歌线索连贯起来了,表达意图豁然开朗了,但毕竟还有这些难解的词汇。在前面我已经说明了海这个物象是用于表现奔向正义高地(物象代表:山顶上的石屋)的困难和危险。但加上“充电的”三个字变成“充电的海”以后,它就多出了另一层意义,而且是十分积极的意义。北岛在这里是表示大海已经开始觉悟,这个时候的海是充了电的海,是有了力量的海,是托起蹈海者生命之舟的正义的海了,这进一步强化了第一段对于光明力量的乐观描写。它充分体现了诗歌语言多义性的强大魅力。有时候明明是对立的意思,但只要你拥有严谨合理的解读逻辑,在诗歌中就是被允许的,而且是高明的。至于“瞬间的刀锋”,就是黑暗势力突然挥出屠刀的意思,我想北岛应该没有第二个表达意图。
现在来说说有点烧脑的“瓷盘”和“高脚蚊子”这两个意象。不知道其他有心的读者读到“远道而来的灵魂/聚在光洁的瓷盘上/一只高脚蚊子站在中间”这几句的时候联想到了什么,还是似是而非、茫然不知所措。而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耶稣与他的门徒们反抗犹太教皇的秘密集会。是的,北岛在这里是借用了西方宗教故事中耶稣和它的门徒集会的形象。耶稣也正是在我前面提到的那个神,现在他出现了,虽然还是用头巾遮着面。我之所以这样解读,一方面是因为耶稣和他的信徒们秘密起事的情景、反抗和集会、开明和愚昧、忠实与背叛等等这些元素,都与前面两段表达的内容吻合,也符合诗人历来的思想和经历,以及他一贯的诗歌精神。另一方面,把宗教神话题材的油画刻印在瓷盘上,是十八世纪西方风行的做法。我想北岛家中应该就有一只这样的瓷盘,或至少他曾经见到并印象深刻,所以才写出了这个物象。说到了这里,本来最不好解释的“高脚蚊子”已经有了答案,不知道读者明白了没有?如果还没搞明白,我特意找到了一幅国外的油画(下图),请自己看这只“高脚蚊子”是谁吧。这里我只想说,北岛真有你的,把这个人比喻为高脚蚊子,尽管于这首诗来说是惟妙惟肖、传神出奇,但请你在出访他国经过教堂旁边的时候小心被打破头!
最后一个问题,这首诗的标题《晚景》是什么意思?通过以上解读,其实已经很清楚了。首先,“景”是指他当下看到或总结的局面。“晚”是双意,既指正义力量多年抗争到现在的最后状况,稍带点悲观味道。同时又是北岛自指他的晚年。北岛年近70,写这首诗的具体时间我来不及考证了,但应该是在他自认为或自谦已进入晚年的时期写的。
我不太愿意把北岛的诗歌归入朦胧诗序列,虽然他属于朦胧诗时代的代表性人物。朦胧诗这个东西,我始终感觉除了少数以外,朦胧之下未必有思想。有很多朦胧诗,你撩开她朦胧的面纱,看到的却可能只是一张普通的缺血脸孔,既说不上美丽,也说不上气质,你甚至会后悔撩开了它。这个基因其实已经遗传下来,在当今的很多作品中残缺特征越来越明显。经过九十年代反崇高、反伟大、反道统的运动以后,现在有些诗作甚至连朦胧的美感面纱都不要了,但偏偏却又继承了其断裂、肤浅、不知所云的特质。第一代经过整容,虽然骨子里是丑的、没有看点的,但至少表面上有一张韩国少女的面孔。但第二代生下来,直接就是塌鼻梁小眼睛粗毛孔,这都不是诗歌的正道。我宁愿称北岛这类诗作为印象诗,仿佛西方的印象派画家和中国的传统山水画,有深刻的内容和内在关联。它表面是多物象、多场景、有矛盾的,当中诗象场景表面上是割裂的,孤立的,却拥有极其强大的内在物质,仿佛宇宙中的暗物质一般,你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到,并观察到由它掌控的井井有条的星空秩序。
现在的诗作也有少数在这方面的探索做得比较好,但确实比较少见。意境玄虚的、要你费劲脑筋去解读、但解读出来又没啥价值的,还是更多。有的写得比较好的也只是在诗象组织和意境呈现上表现出了特点和空间,但你要深挖内容,就会仍然感到欠缺。我举一首前天看到的作品,它属于后面说的这种情况。“一个人,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声音/它低头吃草。吃面包,吃云朵,吃一切食物/却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大声呼喊。这个人/正在向它走来//一个人,从另一个人身边走过/分泌出花香、露水,远方的讯息,情绪复杂的乳汁/驳杂繁复的时空,五颜六色的心情/另一个人,却什么也嗅不着,什么也看不见/大风过境。像一个人飞快穿过另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穿过。像火车穿过梦境/”这首诗的标题是《火车穿过梦境》。它的诗语表达和提供的阅读体验感都是不错的,诗语美感好,想象空间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称得上是首意识流好诗。但问题也随之而来。首先读者需要极大的自由想象力(阅读深度和广度的素养)去贴合它、去补它。其次当你完成它以后,未必能得到超过它的诗语表达在表面上就已经提供给你的美感体验,那读者费天大的脑筋去对它进行二次创造有什么意义呢?我读这首诗,首先很难把火车穿过梦境与其中一个人走过另一个人身边或穿过他的身体,以及花香信息等诗象很合理的联系起来,即使联系起来也很难得到一个优于表面文字已经传达出的意境美感。而不看火车这个因素,单看其中表现的人与人、物的关系,我能够解读的是,一个人身上带着丰富的内容,他是智者或高贵或美好的化身,另一个人则满身贫瘠,愚昧塞听,昏暗不明,体悟不到智者或美人身上拥有的那些东西,而这两个人交错而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实中就是这样。如果作者是表达这个意图,那我要说,可能还不如直说好了,因为在诗歌中以正常语序来组织、表达这个内容,还可以写的更优美深入,没有必要写得这样意识流和晦涩。如果有的诗友说我要的就是这个朦胧感、印象感,不需要内涵是什么具体的东西,那我就没有话说,这段可以略去了。
我们读诗,还是需要在诗歌文字的表面下挖掘出价值,比如更好的阅读体验、感动、思考、升华等等。印象派的抽象,不只在形,而更在于形中有实。米芾的狂草在笔画的极度省略之下是相当厚重的整体功力,每一个看似缺胳膊少腿的字,都是作品最终结象的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它太难写了,中国几千年下来也只有一个米芾。对于诗人来说,我觉得要多进行一些自我评估,在思想、阅历、经验、技巧都还没有达到一定阶段的时候,还是先多写一些正常语序的诗歌,从立体表达、意境推进、最后结象等方面去把它写好其实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在此基础上再精炼,再乱点宣纸写米芾狂草,画梵高印象,才是更合适的。
20170601
来自:古马 诗评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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