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还有,你慢慢看……”哄笑声中他又撕了几张,有人偷笑,有人默读,还有人捶胸顿足。最后一张在用浓墨描摹了几遍:三个月前我放下了,可你还记得……他摔门而去,看热闹的同学们也满载而归。
我盯着吱吱呀呀的大门发呆,它得罪谁了!
“屋里进贼了吗?”舅妈推门问。
“舅妈你来到正好,我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你让舅舅来把这些东西带回家。”我举着板夹,她眼睛红了红:“来时好好的,出院反而不能说话了。”
“医生让我保护嗓子。”她递给我布包,又倒了一杯温水,小声说:“肉夹馍你要趁热吃,我出去打电话了。”我张了张嘴,平生又添一宗罪。
出院时阿四老板和阿曼一起来了,我把一沓厚厚的信封交给他,板夹翻到写好的那页:阿四老板,麻烦你把这个交给贾正义。
“为什么?”他问,我淡定翻到下一页:因为他帮过我,这是他应得的酬劳。
“他是你朋友,朋友之间帮忙还要酬劳?”我又翻了一页:我们首先是雇佣关系,再次是朋友,雇佣关系凌驾于朋友之上,心安理得享受朋友的付出而掩盖最初的协议,很无耻。
“你放心,我会转交给他的。”他很高兴,眉眼处温柔无比,手掌轻轻抚过我头顶,滑到马尾处微微一顿,眼底一抹笑意漾开,我大惊失色,站起来跑到门口,不幸撞进推门进来的护士怀里,他抿嘴一笑,拉着我向护士道歉。
回到家我无所事事,偶尔帮舅妈看店,偶尔做些家务,更多时候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天空发呆。舅妈时常会搬一把木椅,坐在我旁边,她不发呆,她叹气,一阵阵长吁短叹搅得我心情很烦躁。
“舅妈,可有烦心事?”我闭着眼睛问。
“这座房子比我还老,小时候我最喜欢在屋檐下玩耍,那时的中式三合院比较经典,白墙灰瓦,没有过多色彩。那时家里也很富庶,我爷爷,大伯,父亲都是老师,六十年代初期,教育工作者很受国家器重。屋檐下有一条藤椅,就放在这……“她抬眼瞥我,眼底有点点泪痕,“藤椅是我爷爷的,除了他没有人敢躺在上面,那时我只有四五岁,常常把爷爷逗的哈哈大笑,他笑累了就把我搂在怀里,他博学多才,很会讲故事,远古神话,四书五经,屈原投湖等等,我短暂而快乐的童年几乎都在藤椅上度过。每到晌午,阳光洒满了院落,屋檐下成了我们的乐园,他在躺椅上悠闲喝茶,我坐在地上玩石子,炽烈的阳光止步于他脚边,他如果睡着了,我一定去堂屋拿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我如果睡着了,他无论有多困,也会起身把我抱到床上,我们没有契约,无形中达成共识。”
“舅妈,你还记得这个小院……这里原来的样子吗?”
“老照片也行!”我又补充一句,她疑惑看着我,倏地站起来,一颠一颠向屋里走去。她的腿也在那时被打残,那个特殊的年代留给她太多不堪的回忆。
“姑娘你看……”她捧着一本很旧的相册,轻轻吹去上面的浮尘。我坐起来,把相册放在腿上,她紧挨着我,一边给我讲述那时的故事,一边时不时打量着我,欣喜自豪的眼神让我情何以堪!
“你去睡吧,让我想一想,这个老房子早该修葺了……”她泪水一泻而下,我很心疼。她放慢脚步,步履蹒跚往回走,我的视觉渐渐模糊,仿佛看见若干年前四五岁小女孩,她迎着朝阳,甜甜笑着,屋檐下她的爷爷躺在躺椅上,一脸宠溺看着她,把她抱在怀里,祖孙俩的幸福就像早晨刚刚升起的太阳,风和日暖,且来日方长 。轻轻碰触鼓起的墙面,墙皮一层层往下掉,斑驳的色彩昭示着过往累累记忆。
成都气候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成都民居“外封闭,内开敞,大出檐,小天井,高勒脚……”等基本建筑特征。
“外封闭”是四周建围墙,墙上不开窗,周有竹林。其功能主要是安全和阻挡北风。
“内开敞”是指在院内设天井,设敞口厅,设活动格扇,设望楼、设绣楼等。
……
接下来的工作繁琐无趣,我用最笨的方法,将底片放大至八寸,拿着模糊照片,在工作人员连连道歉声中,我满意地离开影楼。找一张同样大小的A4纸,临摹一张60年代老照片,在上面涂色,基本还原了当年老房子的样子,我把画给舅妈看,她哭的一塌糊涂。
“您别光顾着哭呀!”我递上纸巾。
“您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她抽泣着拿起笔。
“已经很像了,连花园里的花花草草都一模一样。”
“只可惜文革时被强拆了一间西屋,这个院子缺失了当年的韵味和……”她又大声哭起来,看见急匆匆跑来的舅舅,我示意他不要过来。
“让她哭吧!”我说,舅舅眼眶泛红,默默系上围裙,“你舅妈喜欢吃的酒酿捂好了,你跟我来……”他打开柜子,端出一个盖着棉被的盆,一层层打开,一股酒酿的清甜味散开来。
“你喜欢这样吃还是喝酒酿圆子鸡蛋羹?”
“都行 。”我的馋虫被勾出来了,迫不及待地在厨房里搜寻碗勺。
“我来吧,看你馋的,多吃点,我去看看你舅妈……”他说着走了出去 。
那天晚上,舅舅做了一桌子菜,舅妈哭哭停停,我们就这样看着她,她说她很幸福,这辈子从年轻时就作,一直作到老,无论她怎样无理取闹,胡搅蛮缠,舅舅总能包容她,迁就她,还爱着她。说完这些话,她脸红了,红的很惊心动魄。
“在这个世上,你只有我一个亲人,你不跟我闹跟谁闹?”舅舅说,他说有小虫子飞进眼里,躲到一旁抹着眼泪。
一直以来,我都期盼着这样的婚姻,有一个男人对我不离不弃。
一转身,他还在那里!
多好!
先租一处离家不远的房子安顿好,古董家具小心翼翼搬过来,舅妈不放心搬家公司,让舅舅一趟趟往新家搬。
“老太爷书柜,以及书桌,八仙桌,大床这些该怎么办?”舅妈问。
“请搬家公司,您放心,我和舅舅全程都在,不会让他们磕了碰了您的宝贝。”舅妈噗嗤一笑,大手一挥,“交给你们了,我去新家打扫打扫,做好饭等你们。”
“好!”看她出了大门,我和舅舅分别行动,一直忙到天黑总算安排妥当。
“姑娘,这里有一万块,你先用着,银行卡还有半个月到期,你跟师傅商量一下,让他们先垫付材料费,到期我就取出来还给他们……”舅妈不好意思得对我说,我把钱放在她手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用您担心,钱我已经付了一部分了……”
“你这孩子,哪来的钱?”她不等我说完,气的暴躁如雷。
“您不用担心,我有钱,您二老住的开心就行,其它都交给我了。”她干着急说不出话来,还是舅舅善解人意,跟他们解释清楚,我编排瞎话的本领越发的炉火纯青了。
“这房子将来交给谁呀?”
“这还用问,当然给你了。”舅妈这个暴脾气真要命!
“对嘛!我修我的房子为什么要您二老掏钱?”
“你们希望我将来无所事事,在家啃老?”她摇摇头,迷茫地看着老舅,半晌后又笃定看着我,开始了新的论证。
房子如她所愿,白墙灰瓦,简约古朴。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还原那时的景观。故意做旧的藤椅,藤椅下野花和五颜六色的小石子,葡萄藤,老柿子树,枣树,窗沿下的一株矮桂花……
拆去老旧砖砌的围墙,在工厂定制了镀锌钢围栏,美观耐用、视野开阔,防护性能良好,空间也节省了。
“放下放来,我来,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哪会锄地呀!”舅舅一路小跑过来,夺走我手里还没捂热的铁锨,一边翻土一边问道:“姑娘,你打算种什么花?”我蹲下,挑去土里的杂质砖块等,仰脸望他。
“还是老舅懂我,我想种蔷薇和月季,每到花开的季节,满园的花香呀!真应了那句古诗……”
“游园不值你很值,春色满园关不住。”
“你们来了,坐下来喝杯茶。”我招呼着,鼻子忽然有点痒,手指抓几下,看他们一个个都笑的很开心。
“怎么,我脸上有花?”
“有花,还是一朵喇叭花。”阿曼蹲下来帮我擦脸。
“您别顾着喝茶,给我提点意见。”我瞥一眼悠哉悠哉品茶的阿四老板道。
“好!”他放下茶杯,环顾四周后,到屋里看了看,四处敲敲砸砸。
“有缺点……”我一口茶呛住,狼狈不堪低头咳嗽。
“缺点就是太完美了,无论屋内布局,还是装修,家具摆放都很讲究,看来你很懂呀!”
“哪懂?”
“碰巧了而已!”他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阿姨,我感觉这个院子变大了,空间更立体了。”
“嗯嗯!我也觉得……”他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就要聊到舅妈的宝贝。
“阿姨,原来墙角那些瓶瓶罐罐呢?”这个阿四老板,哪壶不开他专提哪壶。
“都让我扔了,舅妈和我吵了几天,好容易不提了,你又来了……”我气的真想抓一把泥呼他脸上。
“扔的好,早该扔了。”他好像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跳起来跑了,椅子也被他绊倒,我追上他,揪住他衣领,如愿以偿在他脸上呼了一巴掌。
“哈哈哈!”众人大笑。
“阿四,去水龙头那儿洗一洗,一会我收拾她。”舅妈笑着递给他一条毛巾。
“都过来吃饭,春花,你也把手洗洗过来吃饭。”
“阿姨,院子里种这么多果树,花花草草,还能放下一张大桌子,真的比以前宽敞许多。”阿曼说。
“我不生气了,你好乖呀!”舅妈想摸一摸阿曼的脸,又有些不好意思。
“阿姨,我姐也很乖!”阿曼赶紧说。
“她呀,就像一朵枝干上长满刺的蔷薇花,遇见喜欢的人,自己忍着痛把刺一根根拔下来;不喜欢的人,啧啧……”她撇了撇嘴,无意对上我的目光,讪讪笑着说:“汤很好喝,我帮你盛一碗。”
“谢谢舅妈!”我甜甜一笑。
“你笑容有毒。”阿曼说,我贴着她脸颊,“我要毒死你。”
“救命呀……哈哈!”我们笑成一团。
在街角一处静谧的咖啡馆我从日出坐到日落,总觉得有很多事情需要捋一捋,譬如进入“往生谷”之前早已和我心猿意马的前夫,譬如我那一世的父母和儿女,譬如谷内的发生的种种诡异事件,譬如我短暂而激昂的谷长生涯,譬如方远……喝一口苦咖非,在服务生攒眉苦脸注视下,我淡定地笑了笑:“再来一杯!”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相对于内心的煎熬和痛苦,一杯苦咖啡又算得了什么。
“我猜你在这里……”阿四老板不知不觉到我对面坐下。
网友评论